晚唐浮生 第1347章

作者:孤独麦客

老兄弟马革裹尸,让邵树德陡然间对波斯产生了不小的厌恶。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人老了,威望也达到了顶峰,比起打天下那会,愈发没人敢劝诫他了。

他都不用和臣子玩心眼,因为他是军队的缔造者,是天下的共主,想杀谁杀谁,保管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但他还有理智,知道要保持敬畏之心,知道分寸、边界在哪里。

“与波斯的议和继续。”他说道:“对了,波斯人知道杨亮死了吗?”

“应不知道。”中书侍郎赵光逢说道。

“那就诈一诈他们,说拔汗那全境已为朕攻取,此地又没多少百姓了,得之无益。”感伤过后的邵树德很快进入了面善心黑的邵贼状态,继续说道:“派信使西行吧,七百里加急,任命李嗣源为疏勒行营都指挥使,裴秀为监军。”

“遵命。”这次回答的是南衙枢密使朱叔宗。

他的头发也花白了,听到杨亮死讯时,回想起当年在河东一起杀敌、一起喝酒的畅快日子,唏嘘不已。

杨亮应该不后悔吧?杀敌,或者被敌人杀死,就是他的夙愿。

真奇人也!

天下承平百年后,这样的奇人应该不会再出现了。老杨,走好!

“升佑国军都虞候李璘为金刀军军使。”

“升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为龙骧军军使。”。

龙骧军军使葛从周年初突发疾病,卧床不起,邵树德遣医官诊治,但针石无效,很快就去世了。于是调天德军副使贺瑰为龙骧军军使,但他抵达西域后也病倒了。

“调辽东道都指挥副使李嗣本为佑国军都虞候。”

“调营州州军指挥使周继英为佑国军都游奕使。”

“升突将军左厢兵马使魏穰为天德军副使。”

“先这样吧。”邵树德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

大夏与波斯,大概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大夏怕的是无法统治那么大的土地,且前线供给困难。

波斯怕的是大夏实力强劲,如果真学草原大汗西征,他们真不一定顶得住。

双方在拔汗那的争斗,其实没有意义。

邵树德纯粹是出于对土地的贪婪。他在的时候能守住,子孙后代真不一定。

波斯人守着这个地方,也十分被动,因为阿赖山谷不在手里,北边的群山之中,也尽是对他们充满敌意的信仰摩尼、景教、萨满的突厥、羊磨、回鹘部落,地理劣势非常大,同样守不住。

拔汗那这地方,谁占着就会觉得很恶心。

这笔糊涂账,先这样吧。

那一片,双方都筋疲力尽,该慢慢收尾了。

从今往后,邵树德唯一的牵挂,大概就是远在伊丽的大儿子了。

第033章 无根之萍

大儿子现在影帝附身,正在作秀。

因为连降大雪,奇寒无比。又因为很多新来的百姓房屋比较简陋,各种过冬物资准备得也不是很充足,很多人挨冻了。

邵大郎听闻之后,下令打开仓库,分发御寒毯子、木柴。

有那房子实在太差的,他甚至将自己的两处别院、一处农庄、一处牧场拿了出来,让老人、妇女、小孩住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牵着马儿,冒着风雪,至各县巡视,看看有哪个农户缺衣少食。

诚然,伊丽河谷地盘不大,可以每一处都转到。但说大不大,却也不小,不可能每一个乡里、村社都能走遍,也就只能走马观花了。

但走马观花也是有意义的。

他以前经常和二弟腹诽父亲喜欢表演,嘻嘻哈哈,暗中取笑。但当自己走上这个位置,身负伊丽河谷八县百姓的安危、幸福之后,他又理解父亲了。

不到某个位置,不到某个年纪,你很可能无法理解某些事情。

父亲表演,会表演到脸都被寒风吹裂开了么?会表演到手被冻得像胡萝卜么?会表演到与百姓拉家常,一坐就是半天,回去后调整施政纲领么?

如果这是表演,那百姓欢迎这样的表演,因为他们得到了实惠。

伊丽八县十数万众,来源复杂。有抢来的奴隶,有安置的府兵,有正常的百姓,有远流的罪人,还有一拨又一拨赶来的热血少年——就这个大冬天,还有误了行期,冻得哆哆嗦嗦,跌跌撞撞赶来的武夫子弟。

这么多心思不一的人,要想将他们捏成一团,如臂使指,除了共同的利益外,也需要领导人有足够的威信和亲和力——他现在已经理解父亲,接下来要成为父亲。

“杨都头如此英雄人物,竟然也战殁了。”惠远县西通乡小刘村内,有府兵叹息道。

“有点像当年的寇彦卿,面对天雄军的狼崽子们,提着一柄重剑,孤身一人就敢杀进去,听说冲了十来步才死。”说这话的人带着一股汴州口音,也只有汴州人,才会对朱全忠旧将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

没人纠正他的话。

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寇彦卿这种人也算是好汉了,没必要贬低。

“杨都头不是战殁的。”某个操着关北口音的府兵说道:“他是旧伤复发,金创崩裂而薨。”

“战场上中箭死的,都传开了。”

“放屁!波斯人的箭没能伤他分毫,医官锯箭杆时,杨都头还吃了三大碗饭。”

“好了,好了。老子懒得和你争,有这功夫,不如把马厩打扫一下。”

“谁让你养三匹马的?你那么有钱,活该打扫。”

“怎么说话呢?”

“都消停点,殿下回来了。”

几个正喝酒闲聊的府兵立刻闭了嘴。

“这天太冷了!”邵嗣武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笑道:“几位好兴致。我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就温起酒来了。”

“参见殿下。”几人一齐起身行礼。

“都坐下吧。”邵嗣武扭头对随从说道:“把黄羊整治一下,今日不回驿馆了,就在这煮肉吃。”

“遵命。”随从提着路上打到的一只黄羊,烧水剥皮去了。

邵嗣武坐到几个府兵中间,众人都有些拘谨。

邵嗣武心下微微有些感慨。

他想起了当年随父亲一起巡视乡间的情景,那些老卒说起话来,可十分神气,嘴上跟没把门似的,什么跋扈的话都敢说,态度也比较嚣张。

眼前这些府兵,其实都是他们的子侄,年岁不大,最长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和他们的父辈一比,真的恭谨多了。

人是会变的。

大夏开国二十年了,社会风气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从河北迁移过来的百姓,四十岁的“老年人”与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有点说不上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微妙的神情、语气以及时不时表露出来的内心想法,都表明新一代河北年轻人没他们的父辈那么桀骜不驯了。

这不是坏事。

伊丽河谷周边情势复杂,危机重重。移民过于恭顺固然不好,但像魏博、成德、幽州上一代那乌烟瘴气、谁都不服的鸟样,却也是不行的。

如今折中一下,刚刚好。

“拔汗那的战事可能要渐渐平息了。”邵嗣武接过府兵递来的温酒,饮了一口后放下,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赞叹。

众人面露微笑。

赵王这个样子,颇合他们胃口。

粗犷、豪迈、不拘小节,出征时与将士们一口锅里搅食吃,没有半分金枝玉叶的娇贵。

想想也是,伊丽河谷凛冽如刀的寒风,雕琢出来的就该是这般豪迈雄壮的汉子,而不是文气柔弱的措大。

“那边平息之后,北边压力就大了。”邵嗣武说道。

“要打突厥人了么?”有人问道。

“我看哪,最先遭殃的另有其人。”又有人说道。

“公驼王?”府兵们伱瞅瞅我,我看看你,然后都发出几声嗤笑。

邵嗣武也笑了起来。

公驼王那熊样,没人瞧得起啊。

“昨日殿下不是说,朝廷与波斯人议和了么?他们不敢再擅动刀兵了吧?”笑完之后,有人问道。

“议和是议和,但不能掉以轻心。”邵嗣武的目光落在外面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上,道:“这些土地,春暖花开之后,草长莺飞。牧人们畅快放牧,农人们愉悦种地,这般富足的土地,在整个西域都很少见到,波斯人能轻易放弃?”

众人都有些惊讶。这波斯人难道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议和完了后还敢再毁约打上门来?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波斯人怎么想的,咱们要做好准备。”邵嗣武说道:“今年歇了一年,太平无事,感觉如何?”

“难得空下来,我把宅子、柴房、马厩、羊圈都修了一遍。”有人说道:“婆娘高兴坏了,说有些活都拖了一年多了。”

“我把牛圈清理了一遍。铲出来的粪土覆到了果园里,还带着部曲新辟了七八亩菜畦,种了黄芽菜、芜菁、胡萝卜。”

“我与人合力挖了一口井,以后吃水不用跑那么远了。”

“我上山打猎了,得了几件好皮子,去城里换了一匹马。以后出征,我也有三匹马了。”

“我……”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说着,都高兴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就是生活。

生活不仅有打打杀杀,也有日常琐事。而琐事中蕴含的烟火气,让这些陆续成家了的人分外迷恋、满足。

邵嗣武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从府兵们话语、表情,可以很容易得出判断:他创立的这个仅仅只有八个县的小政权,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

人有了归属感,便不再是孤魂野鬼,无论走多远,最终还是会回到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当年秦宗权的部队,声势浩大,不可一世,但他们有归属感么?没有。

多的是强征入伍的蔡贼,无论多么凶悍,无论蹂躏了多少地方,他们都是无根之萍,四处流浪,四处破坏,溃灭是迟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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