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329章

作者:孤独麦客

“那要看波斯人给出什么条件了。”邵树德说道。

拓跋蒲欲言又止。

她还是担心侄子,担心他上阵之后,遇到什么凶悍的敌人,负伤乃至战死。

这年月的大军交战,即便是军中大将,也要亲临一线的。或许不需要你亲自拼杀,但更接近一线厮杀场,快速做出反应,却是基本要求。

简而言之,战斗中更强调勇气,而不太追求智谋。

她不知道这种风气是好是坏,但她知道,彝昌侄儿若想往上爬,身上不添点伤疤是不行的。

男人啊,呵,不累么?

“你这边还短少些什么么?”邵树德发觉了拓跋蒲的心不在焉,转移了话题。

“陛下要走了?”拓跋蒲问道。

邵树德是真打算走了,但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动,说道:“没有,今晚在这用膳。”

拓跋蒲高兴了起来,立刻唤来两名女冠,嘱咐她们去准备食材,又亲手端来了茶水。

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以目示意,几名军汉跟上了那些女冠,寸步不离。

“陛下西征的时候,内务府的人过来,修了一间冰窖,又送来许多海鱼、鹿肉。”拓跋蒲的神色间,陡然灵动了许多,她给邵树德倒了碗蒙顶茶,坐下后,又道:“妾好多年没吃到鹿肉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草原上猎鹿的时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中很多人的样貌都模糊了。”

“喜欢就行。”邵树德笑道:“回头朕让人再送点海带过来。”

或许是胡椒的锋芒实在太盛,引起了太多人的注意,但海带、鹅掌菜这类干货却日益成为内务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

在后世的时候,海带很晚才引入中国。在这个时空,邵树德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遣人至鲸海找寻,然后成功引入了辽海。

但在人工养殖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无论是木头还是竹子,总是很容易被海水腐蚀,用不了太久。

后来,内务府想了点办法,先在岸上对竹子进行处理,然后再放入海中,养殖海带。怎么说呢,耐用性好了不少,但还是不太行。

目前内务府弄来的海带,绝大部分都是在近海浅水中自然生长的——也只能在这一片生长,因为海带是亚寒带藻类植物,只适应冷水海域,暂时尚未培育出可在暖水中生长的海带。

邵树德多年来一直把海带作为官员的福利,定期分发。

现在收获的海带、鹅掌菜之类多了,流入市场的量逐年增加,且售价相当不低,谁让圣人爱吃呢?

“东西够了。”拓跋蒲摇了摇头,随即又笑道:“外面人都说,圣人这些年,打下的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辽东。鲸、海鱼、海兽、皮子、海带,太多了,很多人都离不开这些物事了。”

“你说的这些人,怕是有钱人吧?”邵树德笑道。

说完,他也小小地骄傲了一下。

改变了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惯——至少是部分改变——这可不比扫平天下、混一宇内容易。换句话说,它是扫平天下后带来的第二阶段成果。

用海带做菜,能提鲜味,这已经被很多官员家庭熟知。

皮裘能防寒,穿过的人都说舒服。

海鱼的价格,已经低廉到他妈都快不认识的地步。

如果有冷藏船,这价格还能再低点。历史上19世纪中叶,英国殖民澳大利亚、新西兰后,养羊业大发展,人们剪完羊毛后,对那些不再具备价值的绵羊束手无策,只能毁掉或者熬油,所获甚少——是的,肉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只能扔掉,这和早期阿根廷人杀死野牛后,只取牛皮、牛脂,丢弃牛肉是一个道理。

邵树德也知道在这个时空发明冷藏船是痴心妄想,他实际上只是感慨处女地资源的丰饶罢了——当然,辽东早晚会变成熟地,资源不会像如今这么丰饶、这么廉价,但那都是子孙后代的事了,他管不了那么远。

“富人也好,穷人也罢,都被陛下改变了。”拓跋蒲笑道:“其实,陛下做得够多了,可以放下了。百姓们已经打心底里认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甚至可以泽被子孙后代,何必再这么拼呢?这个天下已经铁桶一般……”

“好了,朕自有分寸。”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料理完波斯,确实没太多事了。接下来全国的钱粮,主要用来移民。罢了,和伱说这么多无用。彝昌那边,我会多照看的。你——也照看好自己。”

拓跋蒲的叹息声轻得仿佛来自九幽一般。

这一辈子,后悔吗?她也弄不太清楚,似乎有点,又似乎没有。

彝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常过来看望她。每看到这个小牛犊般的少年,她就回想起当年在宥州草原无忧无虑的日子。

时光倒流四十年,若父亲把自己许配给圣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吃过晚饭之后,邵树德站在寂寥的庭院内,仰望星空。

出使外国,互通有无,这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持续移民,稳定边疆处女地,乃至扩大民族生存空间,同样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改革制度,深入强化二元制帝国的根基,还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趁着儒家士人心气处于最低点,改变朝堂政治格局,奠定数百年的“祖宗之法”,更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后面还有财政制度的改革、南方经济模式的探索、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

很多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而是需要时间的积淀。就像栽种果树一样,厚培土壤,细心呵护,如此才能开花结果。

欣喜的是,很多改革其实已经见到成效了,并且有了一定的根基,不会被“狂风暴雨”轻易扫倒。

一件件来吧,现在首先解决西域的问题——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却因他而起,好几年了,解决的契机或许已经出现。

他转头看向西边,目光仿如真正的“星宿幸会之主”,穿透了重重空间,落在了一个秃头男人的身上。

“我们这次是带着万分诚意过来的。”秃头男人骑在骆驼背上,左顾右盼。

在他斜后方,一位中年人脸色灰败,但目含冷笑。

他叫萨曼尼,波斯使团的“成员”。

第014章 行路

“夏人到处使用奴隶……”离开焉耆后,厄尔布鲁士看着路边一个个像“兔子洞”一样的窝棚,有些惊讶。

真的和兔子洞一样!或许稍大一些,但没有本质区别。

洞口很狭窄,仅容一人出入。外面脏兮兮的,用树枝、树叶聊为遮盖,不知道是挡风沙还是挡阳光。

洞内黑黢黢,隐约能看见一些生活用品。一层芦苇茅草铺在最底部,既是防潮,似乎也作为床让人躺着睡觉。

离兔子洞不远的地方,三五成群的“奴隶”们嘻嘻哈哈,磨刀的磨刀,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再看看地里金黄色的麦子,这是准备收获了。

“收完麦子,还来得及种一茬杂粮。”塔姆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厄尔布鲁士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处于一种见鬼的状态:夏国奴隶也太——快乐了一点!

就他们这生活条件,满波斯也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地方啊。

见厄尔布鲁士不说话,塔姆不以为意。他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事实:夏国人在边境地带的屯垦规模,可能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

他翻阅过两百年前的档案,得知唐人主要是通过军事屯垦的方式在喀喇沙、唆里迷、别失八里等地获得充足的粮食,进而支持他们四处征战。

夏国人似乎也继承了这种方式,但更专业——奴隶种地、士兵作战。

这样或许消耗更大,但毫无疑问保证了边境军团的战斗力,这从过去几年的数次交锋中就能看得出来:富有战争经验的老兵非常多,新兵也没有荒废在军事屯垦中,而是在老兵的带领下正常训练、行军、作战,打上两年后,慢慢都成熟了。

只是——这些奴隶确实太听话了一些。再看那麦田,不像随意糊弄的样子啊。有的地块已经开始收割,他们小心翼翼,甚至连遗落在地上的麦穗都捡走。若有鸟雀来食,当场赶走,仿佛见到了仇人一般。

这副场面让塔姆感觉很违和:他们好像是在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不是为了奴隶主。

“看出什么了吗?”正遐思间,厄尔布鲁士突然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

不低声也不行,因为还有陪同、护卫他们的夏国官员、士兵。

“他们的后勤在慢慢改善之中,可能已经持续不止一年了。”塔姆指了指那些田地,说道:“这些田,显然不是一年就能开垦出来的,至少两年了,甚至三年。”

“你的意思是说,夏人越来越容易筹措到粮食?可以更加频繁地发动战争?”厄尔布鲁士问道。

“我觉得——”塔姆想了想,道:“夏国在边境地区的粮食产量,肯定大幅度增长了。但这些增长的粮食,以及他们越境掠夺的牛羊、食物,多数被新增人口给消耗掉了。新增的士兵、工匠、学者、农奴等等,路上不是见到过了吗?”

厄尔布鲁士沉默了一下。

确实,他们从喀喇沙北上,确实遇到了相当数量的移民队伍。听闻多数都是夏国边境军团士兵的家人,以及从东边过来的工匠,这些人肯定是要消耗粮食的。

“所以,你认为夏国可能要停止他们的侵略行为了吗?”

“正相反。”塔姆说道:“一时的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我认为,如果等喀喇沙等地的夏国人稳固了统治,积攒起充足的后勤物资,他们会发动远超你我想象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后果可能让人难以承受。”

“你建议我改变谈判策略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尊敬的迪赫坎,伱最大,你说了算。”塔姆没有正面回答。

厄尔布鲁士有些生气地转过了身,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咒骂一般。

※※※※※※

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稍事休息的众人继续上路,且动作非常快,于六月二十日抵达了高昌。

作为高昌最高的两个门第之一,廉家正在大办酒席,宴请各路官员、军将和亲朋好友。

作为波斯使团,他们沾了护送他们的军将李从珂的光,也被安排了座位,可以蹭吃蹭喝一顿。

桌子被安排在一处葡萄架下。

六月下旬的高昌,正是太阳火辣辣的时候,因此傍晚时分才开席,葡萄架上也有丝丝凉风,倒不觉得太过难受。

塔姆带着一位粟特翻译,四处溜达了一番,很快就回来了。

“听闻廉家一个叫廉通贤的人考上了进士,被授予官职。廉家人非常高兴,决定拿出面包(馕饼)、美酒(葡萄酒)、肉食(羊肉)、水果(柰、李、杏)招待客人。”塔姆说道。

厄尔布鲁士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进士”二字的含义。

就他接收到的有限的信息,这似乎是唐帝国时期就存在的一种官员选拔方式。通过考试的方式,录取行政、财务、司法、历史之类的官员,但应该只是官员录用的渠道之一,因为他们的贵族也可以当官。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他问道。

“很不好的消息。”塔姆郑重其事地点头道:“这意味着阿斯兰汗的旧部认可了征服者的统治。他们不会再反抗了,转而融入了这个帝国之中,并作为他们的一员,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贡献力量。简而言之,夏国人无需再应付层出不穷的叛乱了。他们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甚至得到诸如廉家这样的本地势力协助,做更多他们想做的事情。”

“廉通贤为什么能通过进士考试?”厄尔布鲁士问道:“他们应该不太擅长这个。就像我无法理解巴格达的很多事情一样,高昌人能很好地理解洛阳和长安的文化吗?”

“因为夏国皇帝给了新征服地区一个进士名额。”塔姆无奈地说道:“一般而言,这个名额只会在本地最有名的两个家族之间竞争,这次是廉氏家族获胜。他们家族得到了一个宝贵的官员名额,因此全族欢庆。”

厄尔布鲁士不说话了。

不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美丽的少女也跳起了舞蹈,所有人都和着节拍,大声欢呼。

厄尔布鲁士与塔姆对视一眼。

“现在你建议我改变谈判策略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塔姆艰难地说道:“我建议降低一下调门。”

作为从小生长在贵族政治环境中的两人,非常清楚地方贵族的能量。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稳定地方局势的基石。因为他们的关系网太复杂、太广阔了,家里往往还养有私人武装,粮食、器械和军事人才的储备也不可小视,更能煽动起地方上的无知农奴,为他们冲锋陷阵。

高昌的贵族们既然已经接受了夏帝国的行事方式,那么就代表他们已经不打算继续反抗了。这对波斯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敌人的后方更稳固了,稳固到让人感觉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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