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89章

作者:孤独麦客

高源中是绝对不可能昏头的。

他现在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处。

杨氏此番惨败,西洱河那边是不是该重新划分下势力范围了?

唐贞观年间,西洱河杨、赵、李三姓最为强大,尊奉唐室。但随后六诏乌蛮崛起,打得他们这些河蛮(白蛮一支)溃不成军,李氏逐渐衰落,杨氏、赵氏投靠乌蛮蒙氏,建立南诏国。

随后,蒙氏连出数位雄才伟略的君主,东征西讨,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高氏、段氏、董氏也渐渐崛起。

如今国中几大姓,高、杨、董、赵、段几乎都是白蛮出身,既是部落大首领,又在朝中为官,出则为节度使,入则为大军将、清平官。

相反,乌蛮自蒙氏一族被灭后,一蹶不振,国主郑氏家族又视他们为眼中钉,接连打击,在朝中分得的官位越来越少,其势日衰。曾经南诏的龙兴之地大理,在迁入的那二十万户白蛮的有力支持下,已经没有乌蛮的容身之地,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高源中想在其间分得一杯羹。

部落才是根基,而人口又是部落的基础!高氏即便将来在朝中混不下去,也可以退到地方上当土皇帝。同理,即便杨氏此番败成这个鸟样,只要部落根基还在,这个家族就还可以维持。

但高源中不想给他们机会了。

杨家已经够风光了,从杨奇鲲时代,到如今的杨干贞、杨诏兄弟,再让他们嚣张下去,其他家族怕是都要喘不过气来。

认命吧!每一次政局的大变动,都会带来国中势力的大洗牌。兴衰沉浮,本就是应有之意。

“没救了,撤兵!”高源中拨转马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军官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有条不紊之中又透露着一丝紧张和急促。要尽可能地把更多的人带回国内,这是今后争权夺利的本钱,不容有失。

当然,高源中也没奢望能毫发无损地跑回去,只能说尽力保存实力了——大败之际,不需要你跑得过夏人,只要比其他人跑得快就行了。

※※※※※※

李璘不知道冲杀了多少回合了。

贼人溃不成军,枕藉僵卧者数不胜数。刀都砍得卷刃了,铁挝都杀得变形了,浑身上下浴满鲜血,直如魔神一般。

带过来的三千多将士也杀得性起,每个人都大口喘气,几乎是机械般追在敌人身后厮杀。而就他们这种疲累已极的状态,已经丧胆的南蛮就是不敢回首拼杀,尤其是在他们的骠信郑仁旻下令南撤邛崃关,“暂避锋芒”的时候——这个消息,还是从一位颇有身份的俘虏口中得知的。

数万贼军如潮水般涌向南方。他们抛弃了武器,抛弃了粮草,抛弃了抢来的财物,只想着逃得一命。

意气风发出师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大概没有吧。南蛮一贯如此自信,屡次从剑南方向出兵,赌的就是你中原大国没法调集大军来打他。

即便真来了,并且打败了他们,那又如何?遣使告饶一番,回去舔舐伤口后,下次还来!

这就是南蛮的算盘,精得仿佛洛阳都听到了他们的“噼啪”声。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嘭!”李璘踹翻了一辆半倾覆的马车,车上的财货稀里哗啦落在地上。

最下面是绢帛,很快被血水浸透,看起来分外妖艳。

“南蛮大溃,不敢北望,但岂能如此轻易放他们走?”李璘拄着一杆长枪,道:“我知大伙累矣、疲矣、倦矣,但尚未竟得全功,如何能安心休整?这是一车财货,那边还有几车,我做主,拿来招募勇武果敢之士,随我轻兵追击。只要跟我走的,都可以先挑两件金银器、五缗钱、十匹绢,回来还有赏。我说话算话,不足的我自补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已经不是小钱了,厮杀许久的武夫们强打精神,意动不已。

不一会儿,便有数百人站了出来,道:“虞候一向说话算话,我信。”

“虞候带我们打了几场胜仗了?三场了吧?下一场定然还胜,钱财看着给吧,我不是很在乎,去杀贼才痛快。”

“走吧,我还跑得动。”

站出来的将士高矮胖瘦都有,脸上全是一副饱经风霜、看淡生死的神色。身上的衣甲已经破破烂烂,浸满鲜血,甲片之间的皮带都断了不少,可知一路杀来的艰辛。

李璘豪气顿生。

为将者,能带着这种精兵打仗,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他生在这个时代,既是不幸,也是幸运。承平百年之后,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兵?

“走!”他没有多话,直接一个转身,当先而走。

一边走,一边大笑道:“贼众已慌,士气大堕,战意全失。纵十万众,又岂能伤我分毫?且看我五百勇士,如何斩下郑仁旻的狗头。”

见他说得豪迈,又有数百人加入了进来。

众人收拢了所有能找到的马匹,翻身骑上,缀着敌兵溃去的方向,杀气凛然。

当天入夜,千余夏兵追至邛崃关北,先冲散了一股就地休整的溃兵,斩首百余,然后敲锣打鼓,嘶喊不已。

郑仁旻傍晚时分跑到了邛崃关,本欲收容溃兵,整顿部伍的,但一数跟着他的只有八千余人了,顿时有些胆怯。恰逢北方又传来追兵的马蹄声,刚端起饭碗的郑仁旻留下三千人断后,唉声叹气地带着群臣连夜遁去。

他一走,断后的人也跟着跑了。

亥时,郑仁旻跑到了邛崃关南的皮店,刚坐下喝了口水,与段义宗商量着如何联络各部呢,追兵又至,气得他破口大骂,仓皇南遁。

这次他跑得飞快,也顾不得随从、侍卫、军队跟不跟得上了,只一个劲地向南跑。

后半夜,郑仁旻抵达了潘仓驿,草草吃了点东西,本欲休息一会呢,结果山林间似乎有动静,他吓得立刻起身,下令继续南撤,往山口城、黎州的方向退去。

跟着他的人是越来越少,士气也愈发低落。

郑仁旻对如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的追兵万分痛恨!

他很清楚,被夏人斩杀的兵其实没几个。大部分人是走散了,失去了建制。不,甚至可能建制都未完全失去,只是与他失去了联络。

他每次想喘口气,同时派出使者联络各部时,就总听到追兵的马蹄声,让他无法安然停留在某地。

这人疯了么?!

追着不放,有你这么打仗的么?

草塔马勒戈壁,我都跑不动了,你还追?

六月初三太阳升起之时,郑仁旻已经过了山口城——他没在此停留——在跑死跑废多匹马后,终于看见了黎州青黛色的城墙。

再一回首,追兵早就不见了踪影,但他身边只剩两千余人了,清平官段义宗也走失了,赵善政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一脸晦气之色。

突然间就悲从中来,这也太惨了!

郑仁旻掉了几滴眼泪,大手一挥,道:“去黎州休整一下。”

赵善政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吃顿热饭,歇歇脚了。

“休整完就走,去大渡河,回嶲州。”郑仁旻又道。

赵善政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

第052章 大渡河

仅仅两天时间,战局其实就已经大定了。

立下头功的还是清道斩斫使李璘所部,他们三战三捷,威震南蛮——

六月初一,平羌水之战,大破南蛮先锋大将杨诏、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兄弟,前后斩首五千九百余级。

当夜,先收长贲关,再破敌北上列栅之军五千,斩首千级,杀贼将郑杞。

初二黎明前,冲至贼中军前部大营,杀南蛮大军将高宪文,斩首两千四百余级,吓得伪帝郑仁旻连夜遁逃。

随后又极限追击,连收荣经县、邛崃关、山口城、皮店等地,零零散散斩首五百余。

两天时间,斩二将、杀敌万人,头功是没有任何疑问了。

该部目前已返回荣经县休整。

人已经跑不动了,器械也无法使用,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

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被任命为先锋讨击使,率步骑万余人南下,轻兵疾进,于六月初四傍晚抵达了荣经县。

一路上,到处是溃散南蛮兵士。很多人懒得跑了,直接投降,乞求一口吃食。

还有人跑去了山里,前往附近的各个部落,绕道跑路。

这样做当然是有风险的。

首先便是丢弃了大部分辎重。山路可不好走,除了人背外,就只能马驮了,但效率显然不如大车。夏军一路南下,缴获的马车、牛车、驴车多不胜数,基本都是敌人遗弃掉的,现在全成了战利品。

其次是山路艰险,摔死摔伤的人数会急剧上升——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等于死亡。

最后便是部落的态度了。他们之前发动过叛乱,被燕王镇压,迁走了大量人口,于是心怀怨恨,这次跟着南诏兵一起劫掠,是应有之意。但仗打得这么惨淡,让部落首领们大失所望,同时也非常畏惧。此时他们能给走山路回去的南诏兵提供什么帮助?

所以,南诏的这场溃退,注定会损失惨重,与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惊人地相似——直接死于战场的人不多,都没过万,但死于撤退或突围途中的人极多,是前者的好几倍。

王郊是沙场宿将,对此一清二楚。

他分配出了数支队伍,每支千人,半为蜀兵,半为平卢、落雁二军的蕃兵,沿着山道追击敌人,不要求有多少斩获,但求持续不断给贼人施加压力,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好、精神高度紧张,满脑子都是逃跑,兴不起一点回头抵抗的念头。

他自领佑国军、龙骧军千余骑,飞熊军全部,外加胜捷军两个步兵指挥、龙骧军两个步兵指挥,总计一万二千余人,沿着相对宽阔、平坦的大驿道追击。

初五夜,追击大军抵达汉昌城。

初八下午,进抵黎州。

让人惊奇的是,这里居然聚集了一大股溃兵,人数可能有三五千,但成分不明,或许是南诏兵马,或许有征召来的部落兵,或许兼而有之。

王郊遣通晓蛮语者前去劝降,并留一部兵马监视,随后继续南下。

初九,抵达汉源县。无人守御,不战而克。

初十,在汉源县南的白土驿,终于抓到了一支稍具规模的溃兵,总计约四千余人。一开始还想抵抗,结果这里地势已经较为开阔,被大军冲了一波,直接就散了,斩首数百级,俘三千人。

从俘虏们口中得知消息,大渡河北岸聚集了近三万人,有兵、有部落丁壮、有夫子,吵吵嚷嚷,毫无秩序。

于是全军加速前进。

当天傍晚时分,通望县已经遥遥在望。而通望县南十余里,就是大渡河了。

※※※※※※

大渡河南岸,郑仁旻登上一处高坡,遥遥北望。

这一路跑得——着实一言难尽。

到黎州之时,好不容易吃了顿热饭,休息了两个时辰,结果北边传来谣言,说夏军到哪哪哪了,有鼻子有眼,让他十分烦躁。

虽然群臣都劝他,大败之时最容易产生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多不足信,但郑仁旻依然有些慌张,立刻下令收拾东西,连夜跑路。

山间路滑,又不敢大张灯火,可想而知有多艰难。反正郑仁旻一路上不断听到各种摔落悬崖的惨叫声,就连他自己的坐骑,都翻滚到了山谷下面——好悬他被侍卫拉住了,不然也得跟着一起下去。

从黎州到大渡河近百里,他愣是一天一夜就跑完了,让追兵望尘莫及。代价就是渡河至南岸时,身边只有七百人了,就连清平官赵善政都伤了脚,被马车一路拉回来的,实在惨不忍睹。

驻守河南岸的军将闻讯,立刻遣兵北上接应。

郑仁旻这时候回过了点神来,想起过往几天的狼狈情状,心中隐隐不安,觉得好像有点过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在南岸隔河指挥,下令搜罗一切都找到的船只,日夜抢运溃兵过河,尽最大可能保留国中元气。

十万将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一旦没了,起码牵涉到十万个家庭。这其中起码一半以上,还是大理、鄯阐两京的家庭,干系重大,实在丢不得。

至于在南诏、夏国境内征召的数万部落丁壮,其实不怎么可惜。死就死了,能咋地?诚然,这样会让大长和国在各部落间的声望大大降低,但事已至此,哪个更重要,他还是拎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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