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41章

作者:孤独麦客

“陈继那边可有消息?”马殷放下酒樽,问道。

“岭南西道空虚,听闻攻取了不少州县,再多的也不知道了。”马賨说道:“方才我拷讯俘虏,听闻广管、桂管也有人叛乱,呼应陈继。希振侄儿在贺州,单骑奔走。”

“这个逆子!”马殷骂了一声,但脸上却没甚怒意。

“大帅。”张佶突然插话:“县伯之位是低了点,但前番失策了,而今正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马殷问道。

“邵贼对降而复叛之人从不留手,我料陈继等人必死,想必他也自知。”张佶分析道:“而今南路夏贼全线动摇,军心惶惶,大帅若举四州之地而降,或能得优待。”

“刘隐入洛后,至今没有消息?”马殷又问道。

“大帅,刘隐孤城一座,杂兵万余,如何能与咱们比?邵贼也是识货的,咱们还有数万兵马,战力也不是刘隐、王审知、邵得胜之辈可比的。各郡粮草充足,上下一心,让夏贼攻城死个几万人并不难。如果拖到三月,雨势连绵,一下就是几个月,夏贼就是铁人也顶不住,疫病发起来,他的禁军死伤惨重也不奇怪。”张佶说道:“而今正是投降良机啊。”

“那不如拖到雨季再说。”马殷说道。

“大帅,湖南可久守乎?”张佶反问道。

马殷沉默不语。

“大兄,不能再赌了。”马賨在一旁急了,说道:“淮南不可靠,鬼知道他们的兵在哪里。湘西那些蛮獠也不可靠,但收礼物,根本不动弹,连黔中蛮獠来了也置之不理。再说五管陈继等人,大兄不会真以为他们能翻出什么大浪吧?”

“你们怎么看?”马殷不答,转向二弟马存、谋士高郁,问道。

“大兄,我觉得还是降了吧。”马存说道:“阵列野战的话,五管兵还能打一打,赵匡凝的荆南兵也能欺负一番,但铁林、控鹤二军着实硬,打不过。”

“你之前派人联系过晋人、燕人,他们怎么说?”马殷问道。

“燕人对邵贼迟迟不让撤走心怀不满,有意作乱,但又担心打不过禁军,犹豫再三,指望不上了。”马存说道:“晋人和他们差不多,有人鼓噪夺占江西,割据自立,但被捕杀了,而今天天被盯着,估计还得再死一批人,实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反。”

“晋人怎么这般死心塌地?若肯投我,财货、妇人又何足道哉?”马殷有些生气。

其实,晋兵与蔡贼一样,都是北方人。如果他们愿意投降,马殷还是愿意接收的,这对于他进一步巩固在湖南的根基,甚至收取五管有极大的助益,但这会的时机显然还未成熟。

“张万进据潞州作乱,满门诛戮,邵贼手太黑了,他们也怕。”马存说道:“夏廷消耗降人的计策,傻子都看得出来。若拖到雨季时,或有机会,但我不建议等了。”

“高掌记,你说说看,该怎么办。”马殷亲自给高郁倒了一杯就倒,说道。

“邵贼明显在消耗降人。”高郁躬身接过酒杯,说道:“听闻保宁军两次下江西,兵众锐减,上下皆怨,造反的可能确实不小。如果他们猝然发难,与我军内外夹击,大破夏人甚至擒斩邵贼之子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正如马相所言,他们也怕,也犹豫不决。仆不建议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不牢靠的事情上面,不如降了算了。”

翻盘的机会确实有,但即便赢了这次,收复湖南全境,那又如何?下次呢?真惹怒了邵贼,他再派十万、二十万兵马过来,一定能赢第二次吗?

人家输得起,你输不起。

“你们啊……”马殷长叹一声,神色间有些落寞。

马賨、马存、高郁三人都看着他,等他做出决定。

马殷但饮酒,不说话。

马賨拍了一下桌子,对兄长怒目而视。

马殷笑了笑,也不以为忤。

都是有“股份”的,内部风气也不错,更何况还是亲兄弟,他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喊打喊杀。

“大兄你就是太贪了。”马賨怒道:“真要和刘隐一样孤城一座才降么?家财都不一定能保住。还请速与夏人接洽,遣使至衡、邵、永诸州,这仗——不打了。”

马殷被弟弟连番驳斥,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诘问道:“若我不愿降,你是不是要叛我而走?”

马賨闻言,霍然起身,怒道:“大兄何出此言?你若不愿降,我还能逼你不成?大不了陪你一死,路上还有个照应。但大势如此,我也是为兄长、嫂嫂、侄儿、侄女们着想,为湖南上下着想。”

马殷不怒反喜,亲自起身,拉着三弟的手,连声道歉。

马賨不忿坐下,但喝闷酒。

马殷端着酒樽,看着静悄悄的庭院。除夕之夜,上好佳节,但满城噤声,民不自安。

“当年跟着孙儒东奔西走,乱跑乱撞,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马殷突然说道:“吃完广陵,放火一把烧了,驱民渡江,去吃常州。吃完常州吃润州,吃宣州,漫无目的,烧杀抢掠,江南繁华之地,几成鬼蜮。”

“孙儒败死,刘帅领我等蹿入江西,复至湖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马殷继续说道:“过了这么些年太平日子,再想想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前些年是我太贪心了,总觉得失败了大不了再跑就是了。可方才想想,原来弟兄们都不愿再跑了啊。”

说完,他看向三弟马賨。

马賨略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愿再跑了,以前孑然一身,贱命一条,跑就跑了,能咋地?但现在有万贯家财,有十几房妻妾,再说跑路,谈何容易!

“把龙袍烧了吧。”马殷仰头喝完杯中酒,道:“弟兄们陪我走到今天,怪不容易的。不能因为我的任性和贪心,坏了大伙的前程乃至性命。”

“大兄,你是说——”马賨猛然抬起头,问道。

“邵树德信誉还算不错,素来优待降人。这仗,不打了,降了吧!”马殷叹了口气,说道。

马賨、马存、高郁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大帅英明。”

第092章 善后

投降洽谈时间其实持续了一些时日。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马殷大酺全军,然后打开各个城门,正式投降。至此,持续半年有余的征湘战事大体结束,剩下的就是繁琐的扫尾工作了。

邵承节骑着战马,在从马直军士的护卫下,远远看着。

长沙城内有一万多守军,此刻正在分批出城,在指定地点交完器械、甲胄后,前往城外临时营地屯驻。

他们之中,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会被遣散,剩下的等候整编。

长沙附近还有一些军镇,屯有数量不一的兵马。数月以来,他们一直与长沙守军互相配合,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反复袭扰夏军侧翼。这时也接到命令,往长沙方向开进,接受整编。

水师都指挥使黄璠刚刚率战舰三百余艘突入浏阳口,意图焚毁夏军粮草,接到马殷的命令后,虽不理解,仍然执行了,率两万人投降。

永州刺史许德勋、义勇都指挥使欧阳思在永州南郊两战两胜,先破王审知、储慎仪、吕师周,再击退南下的黔中蛮獠一部,前后斩首四千余级、俘五千,接到命令后,气得差点把信使斩了,不过还是执行命令了——向手下败将投降,可想而知有多憋屈。

衡州刺史杨定真刚刚率军出城,准备伏击南下的晋军一部,听到命令后,仓皇奔回衡州。犹豫了一天后,开城出降。

邵州刺史、汝南人姚彦章使善游者百余人,以木枝叶覆其首,持长刀浮水而下,夜犯夏营,且举火。蜀兵惊扰,彦章以大军进击,胜,追杀二十余里乃止。

魏王邵勉仁算是在邵州境内现了一次大脸,第一次知道战场局势错综复杂,敌人诡诈勇悍,并不全是无能之辈。

姚彦章在正月十八举州投降。

马殷的命令一下,各州刺史、水陆兵马统帅,基本没有拖延,坚决执行命令了。这个表现,让簇拥在邵承节身边的文吏们的脸色阴晴不定,暗地里进言,以马殷所部令行禁止,颇为团结为由,诛杀马殷满门,以除后患。

邵承节对此很不屑,直接拒绝了。

男子汉大丈夫,尽玩些阴私勾当,像什么话?他们要敢反,讨平就是了,反正他是不可能拉下面子做这种事的。

“楚兵挑拣一番,听候将令,随时准备南下。”邵承节一甩马鞭,不打算继续看了,吩咐道。

“且慢。”王府长史萧顷拉住了缰绳,问道:“殿下可是打算南下五管?”

邵承节看着他,不说话。

萧顷也睁大眼睛对视着,毫不相让。

最终邵承节败下阵来,道:“罢了,我就留在长沙,这总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萧顷喜道。

不过,他没打算轻易放过秦王,继续说道:“殿下身负天下之重,征湖南之战,屡战屡胜,已有大功。圣人看在眼里,心必嘉悦,又何苦前往五管瘴疠之地呢?”

别说五管了,长沙以南他都觉得很危险,不该去。

“大仗都是符存审打的,关我甚事?”邵承节说道。

“符存审为行营副使,乃殿下帐中副元帅,他的功劳,便是殿下的功劳。”萧顷说道:“这个道理,无论在哪都是天经地义的。”

看萧顷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邵承节也无奈,只能说道:“怕了你了,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好歹,只是习惯以这种语气说话罢了。

事实上他从小接受了完整的、高质量的教育,知道萧顷这种会劝谏的人,总比马屁精要好。况且他会办事、能办事,在王府诸僚中名声不错,本身又是前唐进士,才学足够,未来是要大用的。

另外,他确实也没必要南下了。

三弟勉仁为牂州刺史时,听闻干得不错,又是镇压蛮獠,又是给新来的河北百姓分地,还经常翻山越岭,至各个村寨巡视,政声不错。

结果上了战场,直接就现了原形,被邵州刺史姚彦章偷袭,大大羞辱了一番。

这个表现,对他构不成威胁,确实没必要太着急。

与萧顷别过后,邵承节又带着从马直军士,在各营防区外巡视。

他早就听到风声,晋人、燕人有些不稳。考虑到战事数月内不太可能结束,已派人去各县乡里派捐,弄一批财货回来,打算犒赏全军。

第一个巡视到的是位于城东的保宁军。

该部在河东投降之时,尚有一万八千众,两下江西之后,还剩一万五千,今只剩一万一千余,已在造反的边缘。

四位主要军官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自然是心向朝廷的,这些时日也一直在努力稳住部队,做了很多工作。但说实话,他们自己也心惊肉跳,因为士兵们的神情明显不对,军中暗流涌动,随时可能作乱。

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发下一笔赏赐,然后将他们撤回河东休整,缓解紧张的情绪。

其二是纵容他们劫掠,这是可以释放负面情绪的。

一般而言,军中主将喜欢用第二种,对于恢复士气有奇效。

讲究点的只允许劫掠,不允许伤人。

不讲究的就默许你烧杀抢掠,但不能闹得太过分,更不能屠城。

还有一种完全放任的,什么“三日不封刀”、“五日不封刀”,都是这种放任制度下的产物,经常闹出屠城恶行。

在各个王朝开国之师中,夏军算是纪律保持得不错的了,邵承节肯定不能选第二种办法。

“我已遣人至各县派捐,长沙城中也有财货,我会让马殷带头吐一批出来。你一会就向各营宣布,月底之前人赐钱一缗、绢两匹,各军都有。”邵承节拉住了上前行礼的李存贤,说道:“宣布完毕后,谁再有怪话,无需犹豫,直接捕杀。在这个当口,儿郎们不会和赏赐过不去的。”

“遵命。”李存贤松了一口气。

部队他娘的太难管了。如果在北方作战,再稍稍纵容一下军纪,根本没这么多事,晋兵其实没那么跋扈。

但在湖南厮杀,就不一样了,你还不允许劫掠钱财和玩女人,军士们怨气大是肯定的。

其实李存贤也不是很理解。古来王朝,自汉至唐,承平时军纪可能还维持得不错,但开国乱世之时,哪个军纪有这么严的?烧杀抢掠不是家常便饭么?只要闹得不过分,根本不会上史书,对君主声誉也无伤,何必管得那么死呢?

再说回本朝,飞龙军军纪好吗?各支禁军也时不时闹出些“扰民”事件,为此捕杀军士,影响士气,有那个必要吗?

邵承节不会想那些破事。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在乎。

士气降低了,我就带人冲一冲,士气一下子又起来了。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不止一次玩过这招,身上为此增添了数道伤疤。

真男人就该直面锋刃,这是很能得到军中好汉佩服的,为此可以让他们暂时忽略其他“不愉快”的事情,提高容忍度。

晋兵敢反,他就敢杀,怕个鸟!

横野军在城西,邵承节转过来时,只远远看着,没有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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