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乐园 第881章

作者:须尾俱全

屋一柳正想要再解释几句情况的紧迫性,恰好一低头,目光落在了天台下方、紧贴着这栋建筑的草地上。

一只鸟正仰肚倒在地面上,长长的尾羽尖还带着一点黑。它的双爪伸进空气里,时不时地稍微一颤。

它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既不甘心,又充满迷惑,仍旧挣扎着不肯放弃,翅膀接连扑打几下,却始终没法将自己从地面上抬起来。

第1595章 纸鹤

至少,她并没有变形。

屋一柳看着乔教授脚边慢慢升高的一小堆灰,怔怔地想。

“是啊,那是曼妙。”老太太垂下头,目光也落在楼下的草地上。“真对不起它……要连累它跟我一起走了。”

大鸟仰面朝天地抽搐了几下,长长的翅膀蓦地展开拍打起来,有一瞬间让屋一柳觉得乔教授错了,曼妙马上就要重新飞起来了,随即它的翅膀却又一次跌落下去,唯有草屑被打得扑进了半空中。

“走吧。”乔教授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慢慢说:“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从身后、身侧,都看不出来她哪里不对劲。只有当屋一柳意识到情况,探头望向她的正面时,才发现乔教授正在缓慢地化灰:从她的锁骨、胸口开始,她就像是一个空心纸人被烧破了一个洞,灼红的洞口边缘逐渐扩张,越来越大,露出的身体内部是昏黑的一团空虚。唯有纸灰扑簌簌地落下她的身体,有的跌落进空洞里,有的堆积在脚边处。

乔教授,屋一柳想跟她说,我没有遇见你的话,可能早就死了,乔教授,如果樱水岸没有遇见你的话,可能一直没有活过。可是话到口边时,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伸手去捂住那个被烧开的洞,他想朝远方的进化者求救,他想扭头就跑,但最终他只是站在那儿,好像一块废物。

“走吧。”乔元寺转过头,朝他一笑。从阴沉云层里透出来的天光,模糊了她面颊上的皱褶,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灼红的破口,已经快要蔓延到她的喉咙了,屋一柳知道再不答她的话,二人可能就要失去最后一次对话的机会了。

“我……我陪你吧。”他终于出声了,“乔教授,这样你不孤单。”

“我从来没有孤单过呢。”她轻轻笑起来。

临走之前,屋一柳用椅子腿在草地上挖出了一个洞。

曼妙抱起来时沉甸甸的,近看时更觉它羽毛润亮,仿佛在骄纵宠爱里活过了恣意的一生。如果鸟也有表情的话,那么它在最后一刻突然产生的惊恐和迷惑,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明明是想要进化的——当然,他现在也没有改变主意——但是他看了看“小末日”不断绽放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数个末日世界交叠错杂地冲撞在一起的景象,还是朝反方向走了。

这不是什么仔细分析权衡之下的决定,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累。

或许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再随便挑一个小末日走进去吧。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不用急了。

不管是学校宿舍还是父母的家,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名词,如果发现它们早就坍塌粉碎了,他也不会奇怪的。对他而言,它们都不再是一个真实地点了,不必再回去特地看一眼,证实它们已经随时间风化。

接下来不管去哪儿,也都没有什么分别了,随便找个公园坐一晚也行。

小末日爆发之处,位于副本中央;他在茫茫然之中,仍旧知道要往离它最远的出口走。一路上,他的脚步轻软得仿佛踏在云里,不像正在逃命,倒像是正在散步。说来也怪,他走得这么慢,自己都觉得肯定逃不过小末日了,竟然却一帆风顺地来到了出口。

这个世界开始崩塌的地方,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万花筒;眼前那扇写着“出口”的漆绿大门,却像往常一样普普通通。

屋一柳推开门,将戴着定位器的脚先伸了出去。假副本的监视系统早已溃不成军了,没有人能收得到它的信号——它发出的信号,被抛进了一个转息万变的世界里,和他一样飘飘忽忽地,不知道该落向什么地方才好。

混乱还没有蔓延开,目前只局限于假副本里。顺着街道往前走,远远地还能看见路口上的车与行人——不多,因为这个地方很偏僻;但他能瞧见,有一辆323路公交车的引擎里像打着嗝,从远方慢慢踱步过去。

别看屋一柳已经在进化者、副本中打了好几个滚,他却还没有实实在在地用过一次特殊物品。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阵“扑棱扑棱”的响声在他身边上下翻飞了好几分钟,他在身周找几圈没找到,才后知后觉地抬头往上看——随即,他看见了一只纸鹤。

他停下脚,刚一伸出手,那纸鹤就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

“我之前在处理一点问题,才刚刚腾出手。”一个女孩清甜而疑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那个替你传话的人又是谁?他没有把地点说清楚,只是说你叫他帮忙传话。我有点信不过他,所以直接给你发了纸鹤。是你曾经让一个叫皮斯的人找过我吗?”

屋一柳想了想,才想起来了。对他而言,昨天的事情就好像已经隔了许多年,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确实昨天让皮斯帮他向麦隆求助——老实说,麦隆第二天就回信了,其实不算太怠慢;只是对于他,对于乔教授来说,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你需要帮忙的话,就回信告诉我位置吧。”麦隆以这句话结了尾。

屋一柳举起纸鹤,想要回她一段口信,却迟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没事了。”他张口时,发现自己嗓音有点嘶哑,咳了几声,才说:“为了安全,你最好避开这个城市的东南边,靠近市郊坐莲山的地方。这里出了点事,对进化者来说尤其不安全……”

他顿了顿,想了一会儿,删去了这段口信。

“你知道这个城市的东南边,靠近市郊坐莲山的地方吗?323路公交车的总站,你可以搜一下这个地点,站名就叫坐莲山。总站附近有一个坐莲公园,我在公园入口处等你。”

他放飞了纸鹤,看了看方向,抬脚就往前跑。刚才的疲惫、软散全都消失了,清醒得像是被冰雪洗刷了一次。他看见了一辆出租车,赶紧一扬手——但不巧,那辆出租车上有人。

等屋一柳终于截停一辆出租车的时候,他意识到那个司机正弯腰往外看,上下打量他。他现在样子确实太狼狈了:脸上尽是脏污,满手都是干涸的血迹,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不过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上车了。

“去哪?”司机戒备地问道。“你身上有钱的吧?”

“师傅,我赶时间。”屋一柳坐进副驾驶位置,急忙从牛仔裤兜里掏了几下,将几张钞票亮给他看了,语速飞快地说:“我去市中心——”

伴随着“咚”一声重重的闷响,有一个重物狠狠地将出租车前盖给砸了下去,车内二人像坐在跷跷板上一样,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倾身子——屋一柳迅速伸手扶住前方,才没让自己撞上挡风玻璃。

他一颗心几乎已经快要跳出喉咙了,整个胸膛里都像是着了火似的燃烧着,在那司机要转身开门出去的时候,一把死死按住了对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喊道:“开车!”

“什么?”那司机彻底糊涂了,脸色惊得发白,“这腿……”

屋一柳连半眼也不想去看被压弯的车前盖上,那一双包在牛仔裤里的修长双腿。“你出去就死了,开车!”

司机似乎完全是被他的怒吼声给吓得动起来的;他一踩油门,车子在尖叫声中刮着路面擦了出去。站在车前盖上的双腿,微微退了半步就保持住了平衡,随即,那双腿的主人蹲了下来——在汽车歪歪扭扭地朝前冲时,麦隆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停在树枝上的鸟,灵巧的身体叠坐在两只踮起来的脚尖上,似乎随时可以展翅飞走。

她冲屋一柳笑了笑,抬起拳头,只是一拳,挡风玻璃就全化作了迎风四溅的碎片。屋一柳提前一步将头脸都埋了下去,司机却没有这么快的反应,被卷着玻璃碎片的疾风刮了一个正着;出租车失去了控制,一头撞进了人行道的绿树上。

上车时屋一柳没来得及系安全带,登时撞进了前方手套箱上,脑袋里“嗡”地一响,眼前全花了。

或许是疲累,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惊恐……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缴了白旗。

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身旁的车门被人拉开了。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下了车,他的脑袋磕在马路边,他却还是昏昏沉沉的,一时清醒不过来,视野里全是被拉长、扭曲了的色条,搅动流淌着,世界围绕着他悠悠旋转。

麦隆的双脚走在他的面前,一只手将他提拎起来,靠在树干上。那辆被撞瘪了的出租车就在他身边,一只轮子往外突出来,好像撞击后扎破了皮肤的一截断骨。

“你骗我去公园,自己却准备上车逃跑?”麦隆在他面前蹲下来,那张奶油巧克力一样甜美的脸,微微地绽开一个奇妙的笑容。“为什么啊?你昨天不是才向我求助的吗?”

屋一柳意识昏沉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乔教授的死法,毫无疑问是进化者的手笔。

在假副本里的时候,他没有考虑过到底是哪个进化者;因为那个时候,不管是哪个进化者,似乎都没有多大分别。现在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他断断续续地问道。

“是纸鹤啦。”麦隆耸耸肩,“我顺着它飞走和飞来的方向,铺开了好大一片范围,一路搜索过来的呢。”

她一歪头,说:“我答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

屋一柳静了一会儿。

“是纸鹤……”他喃喃地说,“你发来的那只纸鹤上……有我不小心划出来的一道笔痕。”

第1596章 前因后果

在不到二十分钟之前,当屋一柳录好了那段让麦隆避开此处的口信,正要将纸鹤发出去之前,他无意间把纸鹤的翅膀展开了一下——随即目光就挪不动了。

在右翅青白的纸面上,靠近折边的地方,有一道蓝黑色的圆珠笔痕迹。

这道笔迹他太熟悉了。那天他假装从一个光头胖子那儿收到了捐赠时,不小心在纸鹤身上画下了这一道痕;他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又纠结、又不舍地将它带去了中央控制室。

屋一柳眼睁睁看着皮斯将它放进一只长抽屉,甚至连警卫当时拍照记录的声音都能回想起来。任何一个捐赠给假副本的特殊物品,都会这样经由一只又一只的手,被一路传递下去,最终传给这个假副本的幕后主人。

如今,那只纸鹤转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他的眼前来了:他万万没想到,把它递出来的那只手,正属于麦隆。

在今天以前,屋一柳一直以为,这个“幕后主人”应该是变形人。可能是他们成立的一个小组,或临时组建的什么部门,东西会被最终上交给某个权重势大的人物。他却始终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最初提出“假副本”这个主意的人,真的有可能是变形人吗?

……现在才想起来,纯属是马后炮了,但他确实又想起了一个当时没有引起他注意的细节。

收到的捐赠,都会被值班人员放进那只抽屉模样的特殊物品里,再交给幕后主人。如果幕后主人是变形人,那“抽屉”是谁的?

在他昏蒙蒙的视野里,麦隆歪过头,眼睛漆黑乌亮,仿佛能钻透人。

她是末日前六个月传送过来的;她与变形人的合作,有多久了?

怪不得……屋一柳使劲咳嗽起来的时候,心想,怪不得他那一天去打听进化者下落时,很快风声就传进了麦隆耳朵里。他自己当时还说了一嘴,麦隆肯定把某个当地人变成了她的眼线,才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他怎么就没有再往深里想一层呢?

当他和乔教授一起被欢子抓住的时候,他当时全副心神都被突如其来的“樱水岸”三个字给搅乱了,所以尽管他生出过“少了一环”的感觉,却也没能想明白,到底是少了哪一环,为什么他会感到不对劲。

现在看来,他当时觉得奇怪的,是欢子对他的信任,变得太快了。

在他上一次与欢子打交道时,对方明明还以为他是属于假副本一方的间谍,嘴里的故事自然全是编的,后来也老老实实回到假副本继续当NPC了。

但是当她对乔教授生疑时,她却精准地说出了“樱水岸”这个名字。

他当时最该问自己的问题,不是“她怎么知道樱水岸这个名字”;而是“欢子不是相信我了吗,为什么还会在背地里打听樱水岸?”

这说明,有另一个人,一个知道乔教授经历真实性的人,暗地里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打听到了“樱水岸”这个名字;过后或许是为了提示欢子注意,将这个名字告诉了那个干瘪女人,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变故。

欢子并不是一个人推动了整个假副本陷阱的运转;这期间始终都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像树枝摇摆时落在地上的影子里,夹杂着一个淡淡的、并非树叶的形状,但走过去的行人,大概都很难留意到。

麦隆忽然叹了一口气。

“以前在学校,每次考试分数都比我预想的要低。”她抱怨似的说,“一看卷子,出错的地方都因为细节上的马虎大意,虽然全部题目我都会做,却就是改不了粗心。”

她将一束卷曲的碎头发别向耳后,它又立刻弹了起来。

“现在变成进化者,我这个缺点也没改掉。”她的样子不太高兴,黑睫毛垂下来,看着屋一柳说:“不光是我没注意到纸鹤上的划痕……好好一个计划,结果被你搞成了这个样子。我知道主要责任是你的,但我如果能更细心一点,更狠心一点,或许局面不至于这么坏。”

要尽量和她多说几句话……现在无论是他那一股愤怒地想知道真相的求知欲,还是他又伤又累、头昏眼花的虚弱身体,都意味着他需要尽可能拖一拖时间。

“所、所有人,欢子,签证官……”他靠在树干上,无力地仰起头,问道:“原来都是你的手下吗?”

“手下可不敢说。”麦隆歪头想了想,“我在他们每个人眼里,形象都不太一样。欢子以为我是与她同期参与假副本的,签证官却以为我是在他后头才被招进来的……就像你,今天之前,不也以为我是与假副本完全无关的人嘛。”

屋一柳倚着树,回报给她这一句话的只有沉默。

“和签证官通话的人也是我,不然你以为当时是谁在假副本出口之间跑来跑去地抓人呀。不是我自夸,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份身手的呀。”

麦隆直起身,双手叉在腰上;她看着假副本的方向时,那模样活像一个看着朋友在学校里闯祸了,自己却没有办法的少女。

“我因为那个乔教授而耽误了一小会儿,等我赶到假副本中央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幸好我身手反应都还算快,要不然我现在也要随身带着一个小末日副本走来走去了……诶呀,到时候我可就只好去哪个深山老林躲完剩下的几个月了。唔,看样子,我现在恐怕也得躲起来才行了。”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屋一柳几乎有点不太敢相信她说话时的那份轻巧劲——作为假副本的幕后策划人,她此刻对待自己的态度实在太轻巧了。

麦隆没有对他手段的警惕防备,没有对他破坏自己计划的愤怒焦躁,没有针对他本人的恶意敌视,没有抓住他的大喜过望,没有即将拔出眼中钉的期待痛快——她只是有点烦,有点不高兴,但整体而言,就像是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

她甚至都没有流露出想要杀掉屋一柳的欲|望。

“什么怎么样?”麦隆反而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才问道:“我给这个世界安排的计划,都被你破坏掉了啊。接下来找个清净地方,过完这几个月就走了嘛,我还能怎样?”

屋一柳怔怔瞧着她,饶是他头脑机敏,也还是被震住了而说不出话。震住他的,是他自己产生的一个感觉——“你……对于你来说,假副本这个计划,其实不太重要?”

麦隆歪头想了想。她修长漂亮的脖颈,在天光隐隐泛着一层牛奶巧克力的光泽,闪烁得像抹过一层金粉。

“也不能说不重要吧。”她答道,“毕竟成功了的话,所有在此地成为变形人的进化者,他们身上的东西都会被‘洗’出来,最后落在我的手里。我都想好了,以后隔一次传送就回来一次,平时就交给他们变形人打理,毕竟这个世界的生活很轻松,人身安全有保障,物资又丰富,还可以轻轻松松地收特殊物品……唉,怎么会闹成这样。”

她想了想,加了一句:“失败了也没办法,下次看看别的地方还有没有机会吧。唔,我懂你的意思了,从这个角度而言……”

麦隆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说:“你们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里的你们,究竟会怎么样,对我来说确实不太重要。难道1895年时某个爱尔兰人煮了个洋葱做早餐,对你来说会很重要么?”

最后一句,屋一柳听不懂名词,却听懂了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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