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乐园 第867章

作者:须尾俱全

“不行了。”乔教授好像早就知道他有这么一说,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这些东西,都是只存在于末日世界中的特殊物品。在这个世界恢复原状之后,它们也都陆续失去了效用……现在我连戒指都打不开了。”

屋一柳张开嘴巴,愣愣地看着她——或许是他实在拒绝相信,乔教授的声音在进入耳膜之后过了许久,才终于慢慢变成了他能理解的内容。

“那、那。”他一时间难以接受,问道:“现在世界又结束了,再给它们一点时间,或许这个戒指又可以……”

“或许可以。”乔教授的神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就好像在讲述完过去的经历之后,又有一部分她自己留在旧日里了,不会再出来了。“或许不可以。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A的消失会导致B的消失,但不能从这一点中推导出,A的出现肯定也会导致B的出现。”

唯一获救的可能性也被掐灭了。

屋一柳真不知道,乔教授是怎么才保持得这样平静;他一想到外头那个衰变、退行、恶化的世界,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才好,这样就不必面对它了——他才二十一岁,别说在变形人中过完余生了,他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个月都是未知数。

怪不得那个公园里的男上班族会选择出卖其他正常人……只要有任何办法能减轻一点这种压力和绝望,恐怕都会有人不顾后果去做的。

“教授。”

屋一柳现在多少体会到了一点当初金妍的心态——乔教授就是这个荒谬世界上唯一一点真实、稳定的东西了,他在老太太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个还在爬的婴儿,要寻求大人的腿脚作倚靠。“那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老太太一时没说话,只是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我、我甚至不可能像你当初一样,假装自己也变形了。”

屋一柳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在往深渊里一点点地跌下去、爬不上来了:“李伯斯已经知道我没有变形了,我……我连躲都没有地方躲,他们现在一定都在捕猎我。我家里人也都变形了,我除了这儿,甚至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还有很多计划,我想要好好活着。教授,拜托你了,就算是白费劲也好,和我一起去找这一次的零号病人——”

乔教授微微地歪了歪头,一绺花白的散乱卷发滑下了耳边。她脸上划过去了一闪即逝的某种神色,令屋一柳猛地闭上了嘴。

“你如果想要恢复平常的生活,是可以的啊。”老太太平静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变形之后的生活,仍旧能满足一个人的基本要求。”

屋一柳怔怔地看着她。

“你想读书、工作、成家,都没有问题。世界的每一点点衰退,你都毫无所察,并会在第一时间就适应了这一点点恶化——毕竟它只有一点点。这个世界太大了,哪怕每天都被蚕食掉一小块,也足以延续你一生的时间。当然,你的下一代就不会有这么好运气了。”

在无知无觉中,慢慢地随着一个恶化衰退的世界一起恶化衰退下去……屋一柳打了个战。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逻辑混乱、语法不通、思维散碎——他不是害怕,他是觉得有点恶心。

“我并不批判这种选择。”乔教授望着自己的戒指说,“在这个世界里,‘正常人’是他们,是变形人们,我们才是不正常的少数。做一个终其一生都站在门栏外的不正常人,是很痛苦的事,而避免痛苦是生物本能。能够浑浑噩噩地活着,未必不是一种运气。”

屋一柳从没有把“成为变形人”当成过一个选项来考虑过,他甚至怀疑,乔教授是不是在试探他。毕竟如果他决定成为变形人的话,那乔教授本身也就暴露了“至于我嘛,我已经活够年岁了。”乔教授似乎对这个年轻学生脑海里的想法都一清二楚,笑着说道:“我这一生的终章早就结束了。那以后的时间,每一天都是我借来的,现在看来,我借来的时间也要到头了。所以你不必考虑我,你要是决定了,只管去做。”

“不。”屋一柳想都没想,这个字就出了口。“要是我被抓住了,我被感染了,那么我没办法。但是只要我还能挣扎一天,我就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乔教授对这个回答似乎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是不是……会主动屈服顺遂的人,本来也不可能一直坚持着不变形?这是一个屋一柳没法验证的问题了。

“你不愿意成为他们一员,也不可能躲躲藏藏地生活一辈子。”乔教授总结似的说,“但这不代表,你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屋一柳猛地抬起了头。刚才从老太太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此刻又像雾气一样慢慢浮了起来。

“你可以想办法成为进化者,从此脱离这个世界。”

第1571章 成为进化者的办法

屋一柳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乔教授脸上浮现出的神色,到底是什么意味。在那一刻,在他还是一个寻求大人安慰和指导的孩子时,他只是隐隐有一些莫名的心惊,很快又消散了。

其实他根本还不太明白“进化者”三个字,到底包含了多少分量。但这重要吗?既然他不可能忍受留在这儿的人生,那他只要知道“进化者”是逃离这个世界的一个窗口就够了。

屋一柳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老太太的话上,问道:“变……变成进化者?可是你和樱——”

尽管心切,他还是顿住了话头。在乔教授的面前,就这么轻率地将那人的名字吐出来,好像樱水岸只是一个数据参考,一个讯息来源,令他很不舒服——就像是为了到达目的地,穿着粗重靴子、肆无忌惮踩进了野花原里。

乔教授却没有介意,点了点头,说:“对,我们是讨论过。因为这个世界多多少少还算是正常运转着的,导致了不会产生本地的进化者。”

那……那不就是说……

大概是察觉了他的神色,老太太苦笑了一下。

“看来你也想到了。我们这个世界迎来的,是一场逐渐腐烂的慢性末日。像樱水岸的家乡世界,在一夕之间就颠覆了;可是我们世界里,几个月过去了,终结也不过才刚刚开始……等它恶化成无法生存的人间地狱时,可能需要几十年。”

“我坚持不到那个时候的。”屋一柳说,“教授,你肯定有想法吧?”

乔教授既然说了这是第三条路,那么应该有实现的可能性。

在回答之前,老太太停顿了几秒钟。她的目光漂远了,面容虽然是松弛的,双手却绞得很紧,似乎正在心中反复掂量权衡着某个念头;在沉默地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才开了口。

“我们虽然还不知道,究竟第一个变形人是哪一天出现的,全球性散播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至少我们能肯定,这场慢性末日已经开始几个月了。这就意味着,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传送过来的进化者了。”

屋一柳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正与那些似乎神通广大、超出想象的超人类,呼吸着同一个地方的空气。如果那个从来没有见过乔教授的樱水岸,三十六年后又被传送来了的话……

不过,樱水岸也说过,末日世界的数量万万千千,近乎无穷;仅靠随机传送,他在连续两次时间线中都传送到这儿来的可能性确实太低了,低得简直不值得去考虑。

乔教授刚才是因为想到了这一个可能性吗?即使再低的可能性,只要有那么一丝丝,对她来讲或许都太难以承受了吧。

老太太的声音将屋一柳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假如你能设法找到进化者,设法寻求他们的帮助,以他们的手段来说,或许有办法可以帮助你进化。”

她面色平淡地继续说道:“当年樱水岸没有这种手段,我也没有要求过。后来时机错失了,所以变成进化者对我来说,始终不是一个选项。但是,你的情况不同,你完全可以尝试一下。毕竟你了解这个世界的讯息……你对进化者来说,有值得与之作交易的价值。”

这几句话就像是直直坠入湖面的陨石,在屋一柳心中霎时间激起了水柱冲天般的强烈失望——他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让失望从脸上流露出来。

只有这样?

他连进化者什么样、上哪找他们都不知道,更遑论要一个个地找下去,直到出现了愿意帮助自己、又有能力帮助自己的进化者为止。这条路成功的可能性,和等待银戒指恢复效用的可能性,简直是一样的虚无缥缈。

他当然知道这并非乔教授的错——她已经挽救过世界一次了,屋一柳本人与世界上其他的不知多少人,之所以今日能存在,恐怕都是托了乔教授之福。只是屋一柳还年轻,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排解自己可能终究无救的绝望,手指都死死扣在了沙发布料里,哑声说:“只……只是这样?”

乔教授轻轻揉了一下眉心,又疲惫灰白了几分,让人感到她确实是一个已近七十的老太太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与其说屋一柳是在抱怨,不如说他的语气更接近恳求:“我要找多少个进化者,才能碰上一个能打救我的人?况且,救我还是不救我,完全掌握在未知的人手中,这……”

乔教授将薄唇抿成一线,似乎想要摇摇头,又忍住了。

屋一柳看着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老太太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就像是有一些话正准备冲破她的屏障,冲出她的嘴巴;她能做的唯一抵抗,只有紧紧抿住嘴唇。

乔教授有什么话,是想说又不能说的吗?

“这条路,比你想象的或许要好走一些。樱水岸告诉过我,这种平静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在大海里漂流的人忽然漂到了一个岛上,他们都会很珍惜这一段可以休养喘息的时间。”

乔教授再开口时,很明显已经换了一个话题:“可是他们与我们对于‘平静’的定义不大一样。根据我的经验来看,因为他们脱离社会已久,一些目无法纪、破坏秩序的行为是少不了的……我建议,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屋一柳怔怔地听着。

“我在发现世界又一次踏上老路之后,刚开始感到……很失望。这段时间,以前的回忆总是时不时就浮出来……自从看见第一个变形人之后,我一直在搜集可疑的新闻报道,这样能帮助我分心。”

乔教授的微笑似乎有点吃力,低声说:“如今有了网络和个人电脑,查找资讯确实比以前方便多了。我们从这些新闻找出进化者犯案,就能定位出他们活动的范围。接下来,你靠他们离开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进化者犯案”这几个字,一下触动了屋一柳——他吸了口凉气,忽然想到乔教授刚才强压下去的话是什么了。

如果只是任这个世界慢慢恶化衰退,可能要几十年才能到达催生出进化者的地步;但是,加上进化者这一个不定时炸弹的话呢?他们是有能力、有手段,将这个世界的恶化程度大幅加速的——只要他们愿意去做,这里在数天之内,就可以变成一个标准的末日世界。

怪不得乔教授刚才欲言又止,想说而不愿意说。

等待一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自己死掉,与看见绝症患者后为了给他痛快而捅他一刀,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

不过……进化者们自己,也不会甘愿摧毁这个“休养胜地”的吧?

见他有半晌没说话;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了,但心智敏锐得却叫人吃惊——她抬眼稍稍一扫,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年轻学生脑海中席卷过去的风暴。“你也想到了吧……只要世界终结得快一点,你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屋一柳僵硬地点点头,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打破了寂静。

“既然你想到了,我也就不必避开它不说了。过去三十六年,我没有一天是可以自在呼吸的。”

她垂着眼睛,望着双手,轻声说:“我有时会奇怪,为什么其他人的呼吸这么通畅。这个世界明明是被人为地从无数末日世界中切分了出去……就像是被一个玻璃罩子单独罩着,保护起来了。每每想到我是被关在千万个末日世界之外的一个玻璃罩子里,我就感到无法呼吸。”

屋一柳咬着嘴唇没出声。

“如今罩子裂开了一条缝,我也算是生存在千万末日世界之中了……我才终于感到被掐住的气管里,重新有了空气流通。我与外面的世界,终于又一次有了接触,我终于不是远远地、隔着玻璃往外望了……”乔教授似乎很疲倦,继续说道:“只是我老了,而这样还不够。”

他知道,乔教授接下来的话,恐怕将会十分惊人——因为她脸上又一次浮起了那种叫人难以形容的神色。

“在我的生命尾端,我实在是很想看一次他眼中的世界。那种异能、副本、物品、冒险、奇遇、危险……都像花火一样在夜空中绚烂爆发的世界。这或许是我余生之中,所能走到的离他最近的地方了。

“我啊,为这个注定要变形的世界付出了一生……最后我想任性一下,向这个世界讨回一点属于我的东西。”

屋一柳即使从未亲身体验过这样的情绪,依旧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乔教授还有这样的一面——他忽然意识到,在乔教授的讲述里,当年那个连一张超速罚单都没拿过的大学女教员,在关键时刻却能无动于衷地枪杀一个大活人。

“在我搜集新闻讯息的这段时间里,我渐渐从各路碎片般的信息中,察觉到了一件事。”

乔教授眼皮轻合着,说:“当然,我不能确保我的分析预测完全准确……有可能我错得非常离谱。但假如我猜对了的话,比起找一个肯救你的进化者来说,让进化者们联起手来加速终结这个世界,恐怕更有可能。到那时,你应该很有希望直接进化……或许这就是我身为老师的直觉吧。”

假如自己没有想到的话……乔教授还会将这件事告诉他吗?

屋一柳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裤子布料,一时间脑中都空白了,好像什么都被驱散掉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鲜明的念头。

……乔元寺可以为了拯救一个人而拯救世界,乔元寺也可以为了靠近一个人而击沉世界。

第1572章 踏上目的未知之路

“对于加速这个世界的恶化,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过……我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做不了了。我需要一个头脑清楚,又值得相信的人。所以,我需要你。”

“如果你不愿意亲手给它送葬,如果你还是想试试别的路,那么只靠我自己,是没法打破这个世界的。我只能继续往下熬着,期望有看见它死在我前头的一天。”

“当然,我也不会怪你。”

“所有的牌,都已经摆在桌面上了。你的决定,最终还是得你来做。”

在屋一柳走出乔教授家之后,老太太临走时的那一席话,还是会时不时地从他脑海中浮现起来。

经过昨天下午的谈话之后,他一整晚都没睡着。他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糊过去了一小会儿;反而是七十岁的乔教授没太受影响,仍旧按时起床、准备早餐,竟还是和往日一样出门上班去了。

他的软弱、混乱、矛盾,可能都被老太太瞧在眼里了。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他头脑清楚,值得信任……真的是吗?

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会连变形人还算不算是人都不知道吗?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会忍不住生出“若是我也不知不觉变形了就好了”的念头吗?

原本十分钟一班的公交车,今天等了半小时也没来一辆。在变形人们“越来越不像话了”之类的骂骂咧咧中,屋一柳干脆走了。他的脸上贴了伪装,如今他被变形人吓着时也不至于流露出惊色了,因此走了一个小时,路上连一个朝他多看一眼的变形人都没有。

屋一柳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被同学看见,这并不是因为学校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如果现在有一群变形人要围上来感染他,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提得起劲反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松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走得累了还是想得累了,屋一柳来到一家商店橱窗下,“咕咚”一声就在街上坐了下来,掏出了手机。路面很脏,似乎有好些天都没有清洁工打扫过了;坐在这儿像个乞丐似的,也会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妈。”他对着视频通话里那一张实在叫人无法辨认出来是谁的脸,叫了一声:“你把我爸也叫来吧。”

那张即使勉强也不可以算是脸的东西,扭曲弯转了一下,可能是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牵着底下的身子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爸那张与记忆中完全一致的脸出现在了屋一柳手机屏幕上。

……是已经完全变形了吧。这么快,就到达可以将脸摘下来的最终形态了?

屋一柳轻轻抹了一下自己干涩酸胀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场对话要怎么进行,他只是突然抑制不住地想再看看父母而已。

“什么事?又是要钱。”还没坐好,他爸就下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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