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乐园 第865章

作者:须尾俱全

“跟我去浴室。”

诶?这个命令,倒是乔元寺没想到的。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浴室啊……她脑海里划过去了很多猜想,但是万万没想到樱水岸的第二个命令是:“坐进浴缸里去。”

现在只好照办了。

“你干什么?”乔元寺坐进去之后,才扭过头想要表现得可怜一点,手腕就被他一把拽了过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迅速用一只链条式的手铐将她的右手腕拷在了浴池的水龙头上。

“这也是我的特殊物品,你闲着没事大可以试着挣脱一下,看看你出不出得来。”樱水岸说话的时候,一眼都不看她,仿佛这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必要程序。

“等一下。”乔元寺急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樱水岸一声也没吭,转头就出了浴室。“我不去上班,他们会来找我的!”她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要把她丢在这里饿死吗?

从外面传来了樱水岸的脚步声——很重,都不像是他了——以及翻箱倒柜、东西落地的闷响。乔元寺是变形了,智力可没减,立刻明白了:他在找当时那些给她做恢复时用的书。

糟了,那些东西她没处理掉啊,乔元寺一边想,一边使劲拽了几下手腕——除了叫她自己疼得不行,那链条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完全掐灭了她的那一点点幻想。

浴室是她家隔音最好的地方了,外面又是一片绿化带,呼救也没人听得到,偏偏樱水岸居然连这一点都还记得!

“你已经感染得太多了哦。”焦躁之下,乔元寺又朝门外喊道,“没有用的,就算你能缓解变化的速度,你也——”

樱水岸高高瘦瘦的影子一步踩进门框里,截断了她的后半句话。他手上空空的,很可能是找到东西后,又都塞进了他的戒指里。

他走进来时,有一瞬间风吹开了他的刘海,血泪一闪而没。随即他蹲下身,从宽荡荡的T恤里扑卷起一股咸咸的、大海似的气息,叫乔元寺微微一怔。

“在这里等我。”他哑着声音说,没有看她,将手指轻轻插入了她的头发里。“如果需要救下这个世界,才能救回你,也可以。”

第1567章 笔记本上的声音

?

这可真是好笑了,乔元寺心想。

首先,她和这个世界都不需要被拯救,她不知道樱水岸在充什么英雄,为什么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其次,他难道还能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恢复原状吗?抱着书,一个个地去敲人家门,像宣教的传教士一样把别人教育回来?

她被脑海中的画面逗得咯咯笑了几声,但笑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没那么好笑了,讪讪地坐回了浴缸里。

说起来,浴室还真是一个很适合囚禁人的地方。

她身下浴缸里铺了一张薄被充当垫子,晚上可以蜷起来睡觉;链子的长度又足以让她在需要的时候,迈步跨出浴缸,走到不远处的马桶上坐下;若是瓶装水喝完了,水池里的水也能用以维生。基本需要都能被照顾到,甚至要是愿意的话,她还能冲个澡。

她在浴室里翻来覆去、起起坐坐、敲墙踹管了两天之后——大概是两天,处于自然光线不佳、只能一直开灯的浴室里,很难判断具体过去了多久——乔元寺终于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起另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樱水岸不生她气,还要大费周章地救她?

可别说是对她有感情啊,她无动于衷地想。

他们二人相识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可能还不足一个月,说是为了她如何可就肉麻了——再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感情,不管同性异性,这种事情嘛,都是欲|望罢了。

有时她想得烦躁了,就会将脸摘下来透透气。那看起来是一张很柔软的面皮,但如果伸手去掐它,就会发现它其实在弹性里还带着一股硬韧感;这样戴上去之后,它才能还原出面部骨骼的起伏。

乔元寺举起自己的脸,从浴室小小窗户里透下来的一小束天光,正好点透了她的脸皮,将它映成了朦胧一团肉色的光。

人脸本来就没有必要一直长在脑袋上,对不对,脸是干嘛的,不就是给人看的吗,那不需要给人看的时候还一直长着,又不透气,不就是给自己添麻烦吗?需要的时候戴上,不需要的时候拿下来,这多灵活?

乔元寺认为,这根本就是人类一个了不起的进化。

樱水岸给她准备的东西挺充足,除了食物饮水卫生纸,甚至连替换衣物、枕头之类的都不缺;在浴室里浑浑噩噩过了几天,除了无聊一点,乔元寺都开始习惯了浴室生活了——毕竟在那些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很多人租的整个居住空间其实也就只有这么大。

这是变形人的又一大好处了:他们适应得特别快。

等着吧,樱水岸变形那天,他会知道自己帮了他一个大忙的。

只不过,当被囚禁的时间渐渐接近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几乎再也没有戴上脸的时候了——不夸张地说,假如她现在能用自己的牙撕开谁的皮肉泄愤,她一定毫不犹豫。

……樱水岸会不会赶不回来了?

他受到的感染不如自己在公园里遇袭时严重,如果什么也不干,大概两天以内会变形。如果他顽力抵抗,或许一周时间还能争取下来——问题在于,万一他在赶回来之前变形就完成了,那可糟糕了。

哪怕乔元寺自己现在都是变形人之一了,她也很清楚:指望一个变形人惦记着她、回来放她出去,那她恐怕就没有多少生路了。洗手台上摆着的那一堆食物总有吃完的时候,她要是想尽早从浴室里被放出去,还得靠那一个心中仍然记着她的樱水岸才行。

第十天,食物终于吃完了。

这期间里,乔元寺家门铃响过数次,大概是见她不去上班而来找她的同事;她在浴室里喊得嗓子都快撕裂开了,那几道门铃声仍然在半晌得不到回答之后停住了,房子里重归于沉寂。

第十四天,她虚弱得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了。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浴缸里,身体因为虚弱而软了下去,仿佛变成了一条快要流散开去的小河,连原本身下又硬又硌的池子都不觉得难受了。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阵昏睡一阵清醒、望着窗户天光而度过的;最后的那点力气,她用来把脸戴上了。

万一樱水岸回来了,她还得靠这副脸博取他的同情……

这是乔元寺在模模糊糊昏睡过去之前,脑海里浮起的最后一个念头。

连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当门口似乎响起了钥匙声的时候,竟然叫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地望着白色瓷砖望了一会儿,才逐渐想起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等她清楚听见门被人推开后撞在墙上的那一声闷响,她登时又来了两分力气,从浴缸里撑起了半个身子。

门撞上墙后,似乎就没有再被关上了。

朝浴室径直走来的脚步声很慢,像是一步一步拖着走过来的。乔元寺抬头看看上方窗户,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了,黑漆漆的窗子外寂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她朝门口转过头,全副精神都被那一步步慢慢拖来的脚步声给拽住了,松脱不得,越来越紧绷。

一个又高又单薄的黑衣人影,半垂着头走进了浴室里。

是樱水岸——还好,他终于回来放自己出去了,乔元寺登时松了口气。

他的头发散落下来,将他的面颊遮掩得隐隐约约,只是血红痕迹消失了,乍一看上去,就好像完全没有被感染过似的。樱水岸看了看一地狼籍的空包装纸,好像没有意识到食物已尽、她都饿得接近虚脱了,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慢慢走到浴缸旁边,在地垫上坐了下来。

乔元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怎么回事?他变形了吗?她有不少话想问,最想要的自然是食物;但是嘴巴张了张,却没能传递出一点声音。

“我离开你的第三个月时。”樱水岸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浴缸,还是在看她的肩膀。他声音很低,叫乔元寺听着有点儿困难:“在西南方一个叫吉德的小城里落了脚。我那时心想,这种小地方,可能变形还没有扩散过来,我可以有几天清净日子。”

回忆这个干什么,她已经快要饿昏过去了。

这份焦躁愤怒,似乎反而给乔元寺注入了几分精力——她又爬起来一些,靠在浴缸上,终于声音干哑地说出了话:“吃的……给我……”

樱水岸稍稍抬起了头。那双原本清透的眼睛里,现在就像起了雪雾,从一点点凝固的蓝变成了一团翻涌绞动的灰,望着乔元寺时怔怔地一片茫然,就像一时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肯定是已经受影响了,变形过程应该仍然正在进行中——能拖这么久还没完成,也着实令人吃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才坚持下来的。

就跟没听见一样,樱水岸没有从戒指里拿吃的。与其说是他要故意饿着她,不如说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乔元寺说了话。

回忆才开了个头,他的思绪就忽然断了,飘去了其他的地方;他悠悠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从接不上的地方开始继续说道:“你那个笔记本……我一直带在身上,看了好几次。”

嗯?

“那都是你想跟我说的话,只是你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朝浴缸里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乔元寺的脸;但那只又薄又苍白的手只是越过了她的面颊,“哗啦”一响,乔元寺手腕上的链子顿时消失了。

“最后一点点的你把那些话写下来了。写下来一句,你就消失一点。你写完之后,这一个人。”他看着乔元寺说,“……她把你想说的话背了下来。我蛮高兴的,因为她至少将那些话以声音的形式说出来了一次。”

现在少了链子,她也跑不动了。乔元寺咳了两声,知道自己不把他的废话听完,恐怕是不会有东西吃的;她心中一丝感触也没有,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却还是尽量做出了一副悲戚戚的神色,吸了吸鼻子,说:“你……”

“气味太大了,是吧。”

樱水岸微微蜷起身子,肩膀松松地垂下来,将头抵在浴缸边上。他满头凌乱卷曲的黑发衬在白瓷上,仿佛在等待她伸手摸一摸似的。

乔元寺没伸手。

她怕自己沾一手血。

从正面看,樱水岸好像哪儿也没受伤,可是浴室里的血腥气已经浓得让人觉得呛鼻了。她抬起头,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

地板上一条被拖拽进来的血河,扭曲着跟在樱水岸身后,好像那些大量的、被丢失的血,仍旧不甘心地在寻找返回他体内的路。

第1568章 Absence is presence

“……对不起,我失败了。”

在这句话落下之后,浴室里一时之间陷入了寂静,只有灯管里几乎细不可察的嗡嗡电流声,轻微得叫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樱水岸低头伏在浴缸边上,有好几秒钟没再出声。比起十几天前,他瘦得又更厉害了;黑发下的脖子皮肤白薄得近似一张纸,颈骨一节一节微微凸起来,消失在黑色T恤微微撑开一线的领口里。

乔元寺没有抬起手碰他,但是扫了这么一眼,好像指尖已经摸到了他硬硬的骨节,让她忍不住蜷曲了几下手指。

“……我计划里每一步都实现了,尽管付出了比我想象中更大的代价。”

樱水岸的口齿仍然清晰,散乱含糊起来的只有他的思绪,不知道是因为感染,还是因为受伤——他似乎也没打算把话说得能让对面的人听明白,他只是想要说出来,因此思绪飘向哪,他就说什么。

“我的时间是借来的,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还回去。”他仍旧那样埋着头,明明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此时却有点像小孩子,等着人向他张开手臂。“我……我并不介意我这一条命。一场早该结束还要拖拖拉拉,内容也叫人提不起劲的戏剧,大结局了是好事。”

他在说什么呢?乔元寺陡然莫名烦躁起来。

“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付出代价走上去的,是一条死路。”

他低低地嗤了一声,自嘲似的说:“你知道末日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吗?它是一场无尽的嘲笑。你活着,你死了,你拼尽力气,你费尽心机,你一时得手,你全盘皆输……不管怎样,你都知道在很遥远的地方,嘲笑声在一直等待着,一有机会就响起来。”

他的声音微微轻颤着,是一种乔元寺至今为止还没听过的语气。她看了看樱水岸垂在浴缸里的手,几乎和瓷是同样的白,已经看不见一点血色了,尽管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浮凸着,显得那样竭力而无用。

“人也找到了,东西也拿到了,才发现我用命换来的东西,我不能用。”他慢慢呓语着,像是喝了酒一样。“不,准确来说……我可以用,但是有一个细微的出入,就决定了我用上它也没有意义。达不到我要的目的,救不了这个世界,所以救不了你。”

所以,他是身受重伤后,仍然支撑着一路回来——回来——回来干嘛呢?

难道回来看她啊?

这个答案实在令乔元寺无法理解,却是她唯一想得到的答案了。饥饿感不知何时退去了一大半,她居然攒起了足够的力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救我?”

她和这个世界都不需要被救,所以樱水岸说他失败了,她倒是不怎么往心里去;但她却确实已经被这个问题给纠缠了十几天,此时竟不加思索地脱口问了。

当樱水岸闻言微微一动,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连浴室里的空气都被搅动起了一层层血红。他伏在自己的胳膊上,歪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叹息似的说:“……过去了五个月啊,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乔元寺忍不住问道。

“缺席即是存在。而且,再没有比缺席更强烈、更如影随形的存在方式了。”

樱水岸忽然笑了一笑,眼里的光和嘴角一齐柔软了,好像他忘了自己曾说过此刻眼前的乔元寺,和过去的乔元寺不是一个人,低声说:“你那时也是同一个感觉,对不对?”

乔元寺正要张口说“我听不懂”——却突然顿住了。这种明明很莫名其妙的话,她却发现她居然听得懂,居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这么一个房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恒常,不论晨昏轮转,四季更迭。”樱水岸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只需要走进来一个人,再走出去,不管多短暂,那么它从此就不是一个房间了。它变成了一个空房间。”

是的。

就是这样。

当日光照入窗帘,随时间流逝在地板上移转一圈,终于没入黑暗后,那以后就是一个没有日光的窗户了,而不是一个装着夜晚黑暗的窗户。

温暖、光洁、坚实的肌肤大面积地相触了一瞬,又蓦然分开,那以后就只是空空荡荡的皮肤而已,在独自贴上冰凉浴缸壁时微微颤栗。

缺席之后,就不会恢复原状了;缺席之后的时光,就变成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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