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鸦
“η δ’ ιρηξ ω? αλτο κατ’
(积雪绵延的山脊之下)
Ουλυμπου νιφοεντο?,
(他如鹰隼般飞翔)
τευχεα μαρμαιροντα παρ’ Ηφαιστοιο φερουσα.
(光辉之物在他手中闪耀)”
她在吟诵,用一种高易羽、约安妮丝都没听过的语言。
它不松不紧,音律奇妙。
月桂女神的嗓音,像是世界上最初的少女,纯粹而甜美,如果闭上眼,就能看见披拂白纱的美人,在水边聆听溪流。她的每一次开口,都像是在婉拒名为寂静的追求者,却不令他难堪。
达芙涅将时间控制得正好,精准无比的将节奏掌握在声律之下。
以至于当最后的尾音结束,高易羽愣了几秒,有种“播放器坏了、网络卡了”的下意识。因为在如此美的念白之后,必定要有音乐涌出才对啊?而且毫无疑问,是那种能让高易羽请病假,一天都窝在家里反复聆听的音乐。
可惜没有。
只有空白,漫长的空白。
她按下结束录制,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达芙涅走了过来,“放来听听。”
“等等。”
高易羽朝录音室里的另一位女孩子招了招手,因为之前告诉她“达芙涅录音时,要保持安静”,所以不知何时结束的她,现在也还在捂着嘴,在一边一动不动。
直到约安妮丝也兴奋的跑过来,高易羽才将声音输出切换到监听音箱上,这样就能大家都听见了。
——用顶级麦克风录制的神之声。
高易羽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约安妮丝也是。
唯独达芙涅立刻变得脸红,肢体和表情同时扭曲,像是肌肉组织和骨骼闹了某种别扭,在里头打架。
因为,她在聆听自己念诗。而且是感情极为饱满,极其专注的念诗。
念的时候,听的人,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唯独当事人自己下来听录音,就会招来极其可怕的羞耻感。即便是女神,见多识广的几千岁女神,也已经在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寻找地缝了。
“嗯……真的很美,我没听过这种念白……但我能感觉到其中那浓郁的、超越人类的魅力……不愧是达芙涅。不过……”
“确实,这种语言应该是历史之中存在过,但已经死亡的语言吧?光是能听到这种闻所未闻的诗就已经会觉得兴奋了,又是原汁原味,而且嗓音这么好听……真的好听。不过……”
她俩的夸奖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单纯的理性分析。
即便如此,这些夸奖也成了刀,刺在本就感到无比羞耻的达芙涅心里,使她更加的难为情。这就是所有创作者都必将经历的第一步,将心灵敞开,供人观赏。
越是耗费心血,越是投入感情,越是真挚的作品,被人观赏时,就越会让创作者羞耻难当。
因为——作品,往往是来自创作者内心的声音。
而往往,创作者都是些内向的人,人类又是会向别人封闭内心的扭曲生物。将内心展示给他人,这是违反人类本能和感情基调的。
想要跨过这一关,并且仍能灌注真心的继续创作,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但现在,除了达芙涅的羞耻之外,还有其他事情要解决。
“有杂音。”
这就是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注意到的地方了。
那支M251麦克风的收音效果实在是太灵敏,能近乎完美的把振动记录。也意味着,会把一切瑕疵都诚实的展示。
“这里。”高易羽回放了一下,“有轻微的齿音。”
那是几乎所有人都会犯的问题,而且不到录音室是不会意识到的问题。
牙齿和牙齿之间的碰撞,会让录音变得十分可憎。
调音师在录音时,听到齿音就会很难受,因为这是本可避免的。
优秀的歌手不会发出杂音,而会发出杂音的歌手,往往不会改正这一点,反而会要求调音师用技术手段掩盖过去。
那得戴着监听耳机,把齿音反反复复的播放,然后一点点调音频曲线来掩盖,非常恼人。所以调音师的评价,才是对一名歌手的最高认可,而不是来自市场和听众。
达芙涅还有更多问题。
约安妮丝这种立于人类历史顶点的存在,当然不会听漏对方的错误。
“达芙涅的嘴唇应该还沾着一点点口水,所以闭唇又开启的时候,还有一些微妙的弹响……”
“还真是。”高易羽观察曲线,把那些杂音音量放大,用音响放了出来。
约安妮丝又说:“还有换气声,有些歌手和流派不注重掩盖换气声,这也是音乐的调味料,但在这里就是纯粹的杂音……”
就这样,在一开始,录音工作就陷入了恐怖的僵局。
这一段十余秒的声音,将一位女神从神明之位拉下凡间,使她美丽的外表、永远自信又端庄的气质,以及地板、她的小拳头都遭受了严重打击。
但能迈过这一关的,才是乐队真正需要的主唱。
只是一分钟经过,达芙涅的哀嚎就已经停下了。
“——我重录。”她站起身,仿佛流尽了血泪。
她的头发散乱,颤颤巍巍,眼神却像是到了周末,好不容易放假想打一把游戏,手机却被系统强制推送了一个6GB更新包,安装时还把系统卡坏了,不得不重置出厂设定,再重新下载更新包的小学生。
她的勇气正在燃烧,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麦克风前。
那是凛然的气场,没人能发出声音劝阻她。
除了——
“第二次,倒数十秒后开始录音。”
就这样,前前后后重复了十次,这十三秒的三行诗歌念白,才堪称完美的结束录制。
那本就是一首象征文明覆灭的残诗,也是已死的语言在现代转瞬即逝的闪光,之前的达芙涅念得虽然美妙,嗓音又是那么梦幻,但缺少了残酷感。
后面因为不断出错、自信崩溃、羞耻不已……倒是念得很残酷了。
“现在,该你们了。”达芙涅抢过椅子,喘着气,看向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我会把你们的所有杂音,所有小失误都挑出来,大声的回放给你们听。”
残酷弥漫在神圣的录音室。
甚至能使恋人反目成仇。
“……约……约安妮丝……你先……我刚刚录音好久,有点累了。”
“才不要……我感觉你状态更好,我把你的吉他抱过来……”
“不不不,你的钢琴就在录音室里摆着,我帮你架设麦克风。”
最后,她们决定用世界上最公平的方式解决,石头剪刀布。
于是,高易羽轻轻松松的败了……
……
录音开始之前,高易羽曾提议的用栗子壳做录音,被当做了保留意见,说不定她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决定先录其他。
这就是音乐制作的美妙之处,能将各种工作细分下来,然后在不同的时候完成不同阶段,只要最后让混音师把它们做成完整的曲子即可。
现在,轮到高易羽受苦了。
接近四公斤重的自制门板电吉他,插进了电子管音箱,把推子、混响单块也连接好之后,达芙涅为高易羽准备了三支麦克风。
两支放在音箱前,像是领导人发表重要讲话那样。另一支麦克风,则被放在录音室最角落,用来收那些扩散到边际的声波,做天然镶边,这是一种非常经典好用的录音方式。
高易羽叹了一口气。
“——十秒!”达芙涅兴奋的发出指示。
神圣的录音室,真正参与专辑录制,人生真是如梦似幻,没想到这一天不知不觉就来了……
高易羽坐在木椅上,熟悉无比的电吉他放在左腿,背带的松紧度正好。
她合着眼,没有去在意倒计时,只是用这几秒时间,回想自己。
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真正的音乐了……也不太记得最初令自己着迷的是谁。因为她在之后走得太远,最初时期听的,如今来看都是那么肤浅俗套。只是,当时喜欢他们的心情很纯粹。
高易羽回忆着这种纯粹。
那也是令她学习乐器,学习乐理的开端……
熟悉的感觉一点点在心头浮现,是啊……那种纯粹的感觉……
“三秒!”
其实一直都在。
每当找到新的好乐队,美好的新专辑,那种纯粹的心就会一如既往的涌出。只有音乐是可以不抱任何负罪感去享受的艺术,只要是纯粹的音乐,那欣赏的心就不会变质。
“两秒!”
现在,该是自己,将这份纯粹传递向这个世界,去震撼人心了。
她拿起了拨片,一切都如此熟悉。
她睁开了眼,微微的眩目之后,是琴上的品格,以及一根根状态绝佳的弦。
她的左手按下和弦位置,右手的拨片向着世界而挥动——
“等等!”达芙涅喊了一声。
高易羽差点没摔下去。
“……草啊,怎么这时候打断我?”
“把你衣服给我脱了!”
“……嗯……嗯?!啥啊?”
达芙涅一溜小跑,迈着碎步过来,垫着脚,对高易羽的衣服上下其手。确切来讲,是外套。她一上手,高易羽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外套的材质会随动作而摩擦,就会有细微的杂音。
如果是在家里,为了避免扰民,事实上所有电吉他手都是将耳机插在音箱上,用这个来听自己演奏的。这种习惯,确实会使得一些细节被忽略。
高易羽乖乖脱了外套,只穿着小背心,得亏这里都是女孩子,也不算太吃亏。
达芙涅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能发出杂音的玩意儿,这才回到位置上进行倒数。高易羽没办法再找回刚刚的心态,但如今这样也不错,轻松而愉快,约安妮丝所写的曲谱,她早已经滚瓜烂熟。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