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鸦
这些疑惑在高易羽的心里盘旋,甚至让她逐渐忘了本来的目的,以及隔壁进行着的激战。
但这该怎么问?你是谁?你是怎样的存在?你也被魔鬼改造过历史?你是幽灵?思来想去,每个疑问都不太对劲……最后,高易羽想出的,只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
“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嗯。”
约安妮丝有些不安的捏着琴弓。
“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在这个时代,是一介有点名气的音乐家。靠着在教堂负责音乐,之后终于被王室招入宫廷……期间,偶尔会出版一些乐谱赚些钱,但一生坎坷,因为是女性。”
“嗯……你的这些生平,我知道,我很了解。”
在历史当中,女性不应从事音乐行业——这是很久以后才被改正的偏见。但约安妮丝作为女性音乐家,却登入了那浩瀚如烟的男性音乐家行列之中,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成为了最顶点的存在。
但——这已是她死之后,很多年、很多年后的事了。
在她活着的年代,她并没有取得一切荣耀,一生坎坷甚至进过监狱。直到过世很久以后,才在好一些的时代里,被其他音乐家偶然捡拾起乐谱、惊为天人之后广为宣传,才被人认识其伟大。
但——眼前年幼的约安妮丝却如此说道:“是她的生平。”
“咦……你不是她?年纪确实对不上,但……”
“我是她的音乐。”
啥?高易羽顿时僵住,现在轮到她满头问号了。
约安妮丝平静的说:“生命消亡,灵魂被主接引,弥留世间的,就只有音乐了,那就是我。我是她创造的一切音乐化身——但我也是她,因为她靠不灭的音乐永恒于世,那就是我。”
……
“喂,德利多利,我怎么感觉……没继续打下去的劲了。”
“同感。”
恶魔与魔鬼遍体鳞伤,为了杀戮,她们已将彼此的力量消磨殆尽,只剩下拼死搏斗的最后一击还在积蓄。但奇怪的是,她们的力量仍在体内,并没有化为毁灭之怒喷涌而出。
反而,她俩颇为默契的站在原地,甚至连对峙的意愿也没有,只是散发出浓浓的无力感。
在她们流血的残酷斗争,同时,那两个家伙却有说有笑的躲在角落……
……
高易羽逐渐理解,因为这是个经常能听到的概念。
某些伟人生命步入终结,但影响力、作品、自己的精神,却总是在他人的悼词中,被诠释为其永生的证明。而现在,自己所见到的,大概……正是那本应虚渺的精神论。
“所以人们看不到我。”约安妮丝害羞的说完,略显害羞的摇了摇头,“也听不到我的音乐。”
“那我?”
“大概是恶魔和魔鬼造成的影响吧?前几天,那位自称休止符的魔鬼女士将我呼唤而来,希望借用我的力量对付可怕的敌人。啊不说这个了,那个,我们还要聊很多东西呢!你问完之后,该我问啦。”
高易羽像是被噎住:“可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事儿。”
“不行,按照之前的规矩,你提问,我回答,我提问,你回答——咱们要轮着来嘛。所以,等我问完,我就回答你。”她十分紧张的压小了声音,如此补充道,“我会问个很简单的问题……这样你就能马上问我了。”
“嗯。”
“在未来,有人……听我的音乐吗?”
013·其中之一
对于现代人来讲,约安妮丝所问的问题,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约安妮丝问得是如此真挚。
“我的音乐——我,是否永远停在了这个时代?”
她担忧着自己的音乐默默无闻,又期待着也许并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半个音符流淌到了未来,她会很沮丧,但如果在未来依然有些乐段闪耀,她亦会骄傲。矛盾但切实的情绪,交织在她小小的脸庞上。
高易羽本想“当然没有”的高声否定。
但她熟悉音乐历史,知道这是相对复杂的,一言难尽。
在约安妮丝原本生活的时代,她作为音乐家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但也就仅此而已。
在当时,巴洛克音乐的代言人叫做亨德尔,巴洛克歌剧之神。其光芒闪耀万丈,是欧洲大陆上最流行、最高雅的存在。
而约安妮丝并没有取得如此这般的成就,她的音乐宛如“基石”,并不华丽、也不花哨,没有噱头和装饰。
它们静静的立于历史之中,随着她本人的离世而淹没,而后世百年,那些“基石”依然深埋。
她作为巴赫家族的成员,倒也被家族的后代试着挖掘过一、两次,都没有取得什么反响。直到十九世纪,门德尔松才将她的基石掘出,褪去泥土,人们才认识到,那其实是一枚深沉瑰丽的至高宝石。
所以——幸好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人,高易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感到庆幸。
否则的话,现在所能给出的答案,便是残酷的了。
那枚宝石本人,用热切的目光频频刺来,似乎是不满高易羽的沉默,这让后者稍微动了个小心思。
“约安妮丝离世之后,她的音乐……你的音乐,很快就无人问津了。”
“呜……”
约安妮丝发出了不成调子的呜咽声,立刻被绝望感染。
她想试着振作起来,因为她也清楚,自己的音乐确实可能太严肃、太平实了,不易于流传。就算是活着的时候,每一次竭尽全力用尽心思写的谱子,出版之后销量也并不好。
“那……亨德尔的呢?”
“那当然是光辉万丈,影响了整个欧洲历史,将歌剧甚至现代音乐,染上了他的色彩。后世有无数人受其作品感染,它善于用人民群众喜欢的东西煽动广大听众,引起热情、幻想、共鸣。”
“这是后世的评价吗?”
“只是我的评价。顺便一提,后面有个叫瓦格纳的音乐家学走了这一套,而又有个留着小胡子的,很喜欢很喜欢瓦格纳。”
“不愧是亨德尔……那个,瓦格纳?小胡子?他们都做了什么?”
高易羽摇摇头,没有回答,对于数百年前的音乐化身来讲,那是过于复杂的东西。
约安妮丝对后世的一切都充满兴趣——但不包括自己是如何没落在历史里的,她还想提很多问题,因为对她来讲,那是名为“未来”的故事,是自己永远无法触及、永远无法了解的。
作为本该逝去的人,她卷入了魔鬼的召唤之中,又与来自未来的人偶遇。
顶着害羞和害怕,好不容易和对方搭上话,当然有成百上千的问题。
就在她将无穷无尽的好奇付诸话语之前——
“你之前演奏的两首曲子。”
“嗯?”
“就是魔鬼教给你,让你当做诱惑,钓我这个未来人的曲子。”
“哦!一首听起来是异域的民族小调,另一首……有点怪,旋律简单扎实,但很有感染力。它们是怎样的音乐呢?”
约安妮丝低着头,因为她已问了很多问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嫌烦,或是嫌她太过无知……
如果真是那样,她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能再和人聊音乐,哪怕只是由如此几句话构成的交流,对逝者来讲已是足够的奇迹了——哪怕借此知道了自己在历史里默默无闻,只是一粒无人提及的尘埃。
“第一首是我故乡的音乐,而第二首,是摇滚乐。”
在约安妮丝消沉时,高易羽那清亮的嗓音唤回了她。
又一个过于陌生的词:“……摇……滚?”
“你的音乐也被很多摇滚曲子用了。”
“……嗯?”
我的……音乐?约安妮丝像是被人砸了脑袋,傻乎乎站着,迷茫着。
那些音乐不是消逝了吗?为什么会跑到未来,还被很多摇滚音乐用了?摇滚音乐又是什么?无知、好奇、羞耻,迷惑,无数的情绪冲击——她的脸随之涨红。
高易羽笑了起来:“其实我来到这时代,本来也是想钓你的,没想到被你反钓了一手……现在扯平了。”
然后——
她想履行自己此行的意义。
做一个吟游诗人,向城墙与街道、向时代——向听众诉说故事与歌谣。
哪怕听众只有一位,哪怕时代已被冻结。
她不在乎地面的脏污,盘腿坐了下来,左膝稍稍抬着,吉他正好能躺在上面。
现在她要讲述的故事,是巴洛克时代的灵魂,与时代前沿之间的交融。但实际上,只是一位少女遐想未来的故事——
而向着那位少女,高易羽伸出手掌,用微笑示意邀请。
约安妮丝惊讶的闭口不言,她当然知道对方打算弹点什么。可……会弹点什么呢?未来的音乐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欣赏?如何做才能不失礼?无数细小的纠葛困扰起了她。
但它们很快消逝了。
她听到了第一个音——
来自第五弦组的低音,带着些许哀愁。
紧接着,一个平淡的节奏声部,融入了还未消散的拨弦低音里——那是高易羽的皮靴抬起,然后轻轻落在地面的拍击声。
低音和靴子踩出来的拍子互相交织,但很快,低音便成为了和弦的根音,因为第三弦、第二弦,它们奏出了甜美的音色。
羊肠弦和共鸣箱,皮靴与石板路。
少女低着头,将一切都专注进了旋律中。
那是巴洛克式的复调,由吉他演奏,旋律的进展缓慢,每一声都像是叹息,而脚踩的拍子则仿佛来自友人的认同,它们一并苦叹着什么。
但它们并不是主角——而是伴奏。
“We skipped the light fandango……
(我们跳着轻快的凡丹戈舞)……”
高易羽唱起了这首二十世纪的名曲,《A Whiter Shade Of Pale(苍白的浅影)》,它在整个英伦式的前卫摇滚里都算得上代表作,代表了那个略显迷幻的年代,却有着浓浓的艺术气息。
这首歌在当时大获成功,取得了惊人的销量,因为它同时是那么的迷人、动听。
虽然创造它的乐队Procol Harum在这之后,再没有产出什么特别优秀的作品,但光凭这一首《苍白的浅影》,它们已是历史之中的一笔。
和迷离时写出来、没什么意义的歌词不同,这首歌的伴奏编曲,使用的正是巴洛克音乐。
改编的,正是那首约安妮丝的大提琴名曲。但同时,赋予伴奏迷人气质的,则是当时刚投入商业化不久的新鲜乐器——电子管风琴。